雾散了。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宫巷照得一片清冷。韦小宝却觉得浑身发冷,比浸在雾里时更冷。文渊阁里那个无声的黑影,那把打不开的锁,那道冰冷的注视,像鬼魅一样缠着他。
他不敢在外多停留,硬着头皮往回走。越是靠近海大富那处偏僻小院,脚步越是沉重。怀里那本蓝皮簿子和丝帛,仿佛随时会跳出来指证他。
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跳动的烛光,像一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昏黄眼睛。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惯有的谄媚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疲惫,推门而入。
“干爹?儿子回来了。”
海大富依旧坐在那张太师椅里,仿佛从未移动过。枯瘦的手指间,那枚紫木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茶。他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在韦小宝身上扫过,像冰冷的刷子。
“这么晚,”声音嘶哑平淡,“去哪野了?”
韦小宝心里一紧,面上却笑嘻嘻:“回干爹,宫里太大,儿子笨,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摸回来。”
“迷路?”海大富慢悠悠啜了口茶,“这紫禁城的路,是容易迷。杂家刚来时,也常迷路。”
他放下茶杯,目光似无意地落在韦小宝的鞋子上。鞋帮和裤脚处,沾着些许新鲜的灰尘和一两根极细微的、不同于宫中常见花卉的枯草屑。
“看来,是走到什么……僻静地方去了?”
韦小宝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这老乌龟眼睛太毒了!
他赶紧躬身,语气更加讨好:“干爹明鉴!儿子瞎转悠,也不知到了哪儿,就看到好多大房子,堆满了旧书,阴森森的,吓死个人,赶紧就跑了。”
他半真半假,主动提及文渊阁,反而显得坦荡。
海大富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不再追问去处。话锋却陡然一转,如毒蛇出洞,直刺要害:
“今日……天地会那帮反贼,没再找你麻烦吧?”
韦小宝心脏几乎骤停!头皮炸麻!他怎么会知道?!
电光石火间,他脸上强行挤出惊魂未定的后怕,拍着胸口:“哎哟干爹您可别提了!吓死儿子了!幸亏宫里的侍卫爷们来得快,把那帮杀才赶跑了!不然儿子这小命可就交代了!”
他绝口不提被带走、拜师等事,只强调被袭击和侍卫解围,符合一个受惊小太监的反应。
海大富静静看着他表演,浑浊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让人看不透他信还是不信。
“天地会……”他慢吞吞地重复,像在咀嚼这三个字,“一群跳梁小丑,成不了气候。不过……”
他话音拖长,目光再次锁死韦小宝:“他们找你做什么?总不会……是看上你这小猴崽子了吧?”
压力如山般压下。
韦小宝知道,这才是最要命的试探。他脑筋飞转,脸上却做出委屈又愤慨的样子:“他们……他们非说儿子杀了鳌拜,要拉儿子入伙!儿子生是干爹的人,死是干爹的鬼,怎么可能从贼?当时就严词拒绝了!他们就要用强,幸亏……”
他表着忠心,把“功劳”全推给侍卫,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海大富听完,半晌无语。只是用手指缓缓敲着桌面,哒……哒……哒……每一声都敲在韦小宝的心尖上。
“杀鳌拜……”他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声音嘶哑,“是啊,你杀了鳌拜。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他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踱到韦小宝面前。阴影将韦小宝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老人味和药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他伸出枯瘦的手,不是打,而是轻轻拍了拍韦小宝的肩膀。
“立功,就该受赏。”
他的手很冷,拍在肩上,却让韦小宝觉得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
“杂家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海大富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比之前装金疮药的瓶子更精致,通体碧绿,“这瓶‘清心丹’,能定惊安神,祛除杂念。赏你了。”
他将玉瓶塞进韦小宝手里。
入手冰凉刺骨。
韦小宝握着那玉瓶,心里非但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涌起巨大的恐惧。这绝不是简单的赏赐!
“多谢干爹赏!”他脸上挤出受宠若惊的笑,手指却微微发抖。
海大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每日服一粒。对你有好处。”
他的目光深沉如古井,仿佛在说:吃下去,让我看看你的“忠心”。
韦小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毫不怀疑,这“清心丹”绝非善物,要么是毒药,要么是某种控制人的手段。
但他敢拒绝吗?
不敢。
他只能捏紧玉瓶,深深躬身:“儿子……一定每日服用,不负干爹厚爱!”
“很好。”海大富似乎满意了,重新坐回椅子里,闭上眼睛,挥挥手,“去吧。累了。”
韦小宝如蒙大赦,退了出来。
直到走出很远,来到月光下,他才敢摊开手掌。那碧绿玉瓶在清冷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他想起陈近南的嘱托,想起天地会的兄弟,想起自己的小命。
这瓶药,吃,还是不吃?
吃,可能受制于人,生不如死。
不吃,立刻就会引起海大富的怀疑,死路一条。
他抬头望了望四周高耸的、沉默的宫墙,只觉得它们像一口正在慢慢合拢的棺材。
他咬咬牙,将玉瓶死死攥紧。
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妈的……这赏钱……果然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