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离开了紫禁城那沉重的阴影,穿过喧闹的街市,回到了南城那家不起眼的“悦来”客栈。
客栈依旧安静,像一个屏住了呼吸的潜伏者。
韦小宝推开门,房间里,苏荃已经暗中到了京城。她换了一身京城妇人常见的装束,素雅而不失华贵,正坐在窗边,慢慢地品着一杯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白皙精致的侧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但韦小宝知道,这平静之下,是远比海浪更汹涌的机心和决断。
双儿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道忠诚的影子。
“见到皇上了?”苏荃没有回头,声音清淡,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韦小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双儿递过来的凉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才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嘴:“见着了。小玄子……比以前更吓人了。话里话外,全是钩子。”他将觐见的情形,康熙的试探,那些看似随意却刀刀见血的问题,简略地说了一遍,只是下意识地略去了建宁公主那段意外的插曲。
苏荃静静地听着,纤细的手指轻轻转动着茶杯,末了,才缓缓道:“康熙疑心已起,这是意料之中。他如今龙椅坐稳,最忌惮的,就是你这种手握实力、又不受完全掌控的‘旧人’。我们此刻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须得万分小心。”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韦小宝,“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经书。只有掌握了那秘密,我们才算真正有了一点保命和谈判的筹码。沐王府的事,是个幌子,但也要做得像样,不能授人以柄。”
韦小宝点头,刚想和苏荃、双儿仔细商量一下下一步该如何着手,是先从沐剑声失踪的线索查起,还是动用神龙教在京城的暗桩打听经书的消息,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客栈掌柜,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躬身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张泥金大红请柬,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谨慎:“教主,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多大人府上派人送来请柬,邀请您今晚过府一叙,说是为您接风洗尘。”
多隆?
韦小宝接过那张沉甸甸的请柬,指尖感受到纸张的细腻和烫金的凸起,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多隆。老熟人了。
以前在宫里当差,他是御前侍卫副总管,自己是御膳房副总管太监,都是伺候人的“副手”,没少在一起插科打诨,喝酒赌钱,交情算是不错。多隆这人,粗豪,讲义气,但也能爬到御前侍卫总管的高位,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接风洗尘?
韦小宝心里冷笑。早不请晚不请,偏偏在自己刚见过康熙,表明要“调查沐王府事宜”之后请。这顿酒,恐怕喝起来没那么轻松。是康熙的授意,让多隆来进一步摸自己的底?还是多隆自己得了风声,想探探这位昔日“小桂子”、今日“韦教主”的虚实?
宴无好宴。
但不去?那就更显得心里有鬼,更惹人疑窦。
韦小宝沉吟了片刻,指节在请柬上敲了敲,做出了决定:“回复来人,多谢多隆大人美意,小桂子今晚一定准时赴约。”
掌柜躬身退下。
苏荃看着韦小宝,眼神里带着询问。
韦小宝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复杂:“多隆是个老粗,但也是个明白人。这顿饭,躲不过去。去看看他摆的是什么鸿门宴也好。你们……”他看向苏荃和双儿,“暗中准备一下,以防万一。我带着两个机灵点的兄弟去就行。”
苏荃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一句:“小心为上,酒要少吃,事要多知。”
华灯初上。
韦小宝换了一身宝蓝色绸缎便袍,显得精神利落,只带了两名精干沉稳的神龙教弟子作为随从,乘着一顶青布小轿,来到了多隆位于内城的府邸。
多隆的府邸不算十分豪华阔气,但位置很好,紧挨着皇城。门口站着八名挎着腰刀的侍卫,个个太阳穴鼓起,眼神精悍,扫视着来往行人,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到底是掌管宫廷禁卫的人,门户森严。
通报进去不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粗豪的大笑声,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壮汉大步流星地迎了出来,正是多隆。他穿着一身家常的锦袍,未戴官帽,见到韦小宝,张开双臂,上来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用力拍打着韦小宝的后背,声若洪钟:
“桂公公!哈哈哈!可想死老哥哥我了!许久不见,你小子可是鸟枪换炮,混得出息了!都当上一教之主了!好!好啊!”他嗓门极大,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韦小宝也挤出满脸笑容,同样热情地回抱着他,嘴里应和着:“多隆大哥!您这可是折煞小弟了!在您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小桂子!您这么抬举,小弟可不敢当!”两人把臂言欢,看似亲密无间,一同走进灯火通明的花厅。
花厅内,早已摆开了两桌丰盛的酒席。作陪的还有五六位多隆手下的副将、统领,都是些膀大腰圆、气息剽悍的武夫,见到韦小宝进来,纷纷起身抱拳行礼,口称“桂公公”,气氛看似十分热烈。
多隆拉着韦小宝坐了主位,自己坐在主陪位上,大手一挥:“都是自己兄弟,别客气!今天给桂公公接风,不醉不归!”说罢,便带头举起海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酒。
酒宴正式开始。多隆显得异常兴奋,频频劝酒,大声嚷嚷着往年宫里的趣事,哪些太监出丑,哪些宫女闹笑话,说得唾沫横飞,引得席间众人哄堂大笑。韦小宝也配合着,插科打诨,回忆往事,酒到杯干,一副豪爽模样。场面看上去,就是一场老友重逢、酣畅淋漓的欢宴。
然而,韦小宝的心,却像绷紧的弓弦。他一边应付着酒宴,一边用眼角余光仔细观察着多隆和在场每一个人。多隆看似粗豪,但那偶尔掠过的一丝精光,却逃不过韦小宝的眼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多隆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舌头似乎也有些大了。他搂着韦小宝的肩膀,喷着浓烈的酒气,抱怨道:“桂公公,你是不知道,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老哥哥我可是忙得团团转!宫里宫外,屁大点事都得操心!操不完的心呐!”
韦小宝顺着他的话,故作关切地问:“大哥如今是御前侍卫总管,位高权重,自然辛苦。最近可是有什么棘手的差事?”
多隆打了个酒嗝,带着几分得意,又带着几分抱怨:“棘手?何止棘手!前两年,抄家的事儿,可真是累死个人!差点把老子这条老命都搭进去!”
“抄家?”韦小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给多隆斟满酒,“大哥又抄了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捞了不少油水吧?”
“还能有谁?”多隆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虽然这“压低”在旁人听来依旧清晰,“就是那个不知死活的鳌拜呗!他姥姥的,鳌拜明面上的家早就抄干净了,这次是有密报,说他在外面偷偷置办了好多宅子,养了不少小老婆!皇上下旨,让老子挨个去抄!好家伙,你是没见着,那些宅子里,金山银海,古玩字画,宝贝堆得跟山一样!可把兄弟们累得够呛!”
鳌拜!
韦小宝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鳌拜是镶黄旗的旗主!他的那本《四十二章经》……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装作好奇地追问:“哦?鳌拜家底这么厚?都有些什么稀罕宝贝?让大哥这么念念不忘?”
多隆酒意上涌,谈兴更浓,开始如数家珍般炫耀起来:“那可多了去了!什么东海珍珠屏风,西洋自鸣钟,前朝的青花瓷……数都数不过来!不过啊,”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炫耀和某种试探的语气,随手一指花厅角落的一张紫檀木小茶几,“有些东西,看着不起眼,说不定也是个玩意儿。就比如……喏,看见那张茶几没?一条腿有点瘸,晃得厉害。那天清点东西,老子随手拿了本垫箱底的旧书给垫上了,你猜怎么着?嘿,还真稳当了!你说有意思不?”
韦小宝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在墙角那张茶几上。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
茶几的一条腿下面,赫然垫着一本……绸缎封面的旧书!虽然只露出一角,但那熟悉的明黄色绸缎,那独特的装帧方式……绝不会错!正是《四十二章经》!镶黄旗的经书!
狂喜像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第二本经书,竟然就以这种荒诞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几乎唾手可得!
但他立刻强行将这狂喜压了下去,脸上反而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甚至略带讥诮的表情,嗤笑道:“一本破书?大哥您也太寒碜了!堂堂御前侍卫总管,用破书垫桌角?改明儿小弟送您几个沉甸甸的铜貔貅来垫上,那才气派!”
“哎!这你就不懂了!”多隆摆摆手,醉眼朦胧中却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他凑近韦小宝,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感,“韦兄弟,实话跟你说,那书……嘿嘿,据说来头不小,是鳌拜那老小子挺看重的东西。虽然老子瞅着上面都是些鬼画符,一个字不认识,但留着垫桌角,心里头……得劲!算是……嗯,算是个念想!提醒自个儿,也提醒别人,跟皇上作对,就是这下场!连本破书都只配垫桌角!”他这话,听起来是醉汉的炫耀,但韦小宝却敏锐地感觉到,多隆似乎在刻意强调这本书,像是在……投石问路?或者说,是一种隐晦的警告?
韦小宝心中暗骂:这头蠢驴!拿着开启宝藏的钥匙当垫脚石!真他娘的是个睁眼瞎!但他脸上却爆发出更响亮的大笑,端起酒碗,重重地跟多隆碰了一下:“高!大哥实在是高!这叫物尽其用,杀人诛心!来,小弟再敬您一碗!祝大哥日后抄家抄到手软,桌角垫都垫不过来!”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但韦小宝的心,已经完全不在酒宴上了。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像最灵敏的探针,一次次扫过那个角落,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镶黄旗的经书,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可怎么拿到手?
直接要?以什么理由?必然引起怀疑。多隆再粗豪,也不会把“鳌拜看重的东西”轻易给人,更何况是给他这个身份敏感的“韦教主”。
偷?多隆府戒备森严,这花厅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手?而且多隆今晚特意点出这本书,难保不是一种试探,周围说不定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这场接风宴,果然是宴无好宴。多隆看似叙旧灌酒,实则虚实并用,不经意间抛出的这个“垫桌角的书”,就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也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这京城暗战的第一关,竟然是从这张不起眼的茶几开始。
酒宴在喧嚣中持续到深夜,韦小宝喝得满面红光,看似酩酊,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
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一个天衣无缝、能让多隆这头老狐狸也看不出破绽的办法,把这本至关重要的经书,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手。
机会,往往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