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
云未散,月光挣扎着从云隙渗出,将紫禁城湿漉漉的屋瓦染上一层惨淡的银灰。韦小宝揣着那面沉甸甸的金牌和三枚更沉的金片,像一道幽灵,在宫墙阴影下潜行。
目标——海大富那间阴森小院。
皇帝的金牌烫着他的胸口,也烫着他的脑子。监视海大富?这无异于耗子给猫挂铃铛。但那老狐狸的逼迫、桌上的零碎、尤其是对《四十二章经》毫不掩饰的贪婪,像一根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必须去!哪怕只看一眼,看看这老乌龟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院门依旧虚掩,仿佛一张等待吞噬的嘴。里面没有灯光,死寂得可怕。
韦小宝屏住呼吸,像狸猫般滑到窗下,指尖蘸了口水,无声地捅破窗纸,凑上一只眼。
屋内一片漆黑。
只有一股比往日更浓烈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金属锈蚀味的阴寒气息,丝丝缕缕地从窗洞飘出,令人作呕。
他侧耳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呼吸声,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不在?
他心一横,小心翼翼推开房门,闪身而入,又反手轻轻掩上。
黑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微弱的天光从窗纸破洞漏进几点,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
他摸索着,想找到火折子。
突然!
脚下踢到一个东西,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他吓得浑身一僵,冷汗瞬间冒出!屏息等了片刻,并无异状,才慢慢弯腰摸索。
那是一个冰冷的、圆柱形的金属物件,表面布满凹凸的纹路,像是……一个短小的铜制望远镜,又或是某种奇特的西洋仪器?
他从未见过海大富有这东西。
他继续摸索,手指触到桌面。
桌上空荡荡,之前那些羊皮卷、令牌、藏文册子都不见了。
但指尖却沾到一种极细微的、滑腻的粉末,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不是药粉。更像是一种……金属研磨后的碎屑。
他心中疑窦更甚,这老乌龟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摸索到床边,褥子冰冷,毫无人气。
就在他准备放弃,想退出去时,脚尖无意中碰到了床底的一个硬物。
是一个不起眼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小木箱,没有上锁。
鬼使神差地,他拖出木箱,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秘籍。
只有几件旧物。
一件浆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深蓝色老太监服,叠得整整齐齐。
一本更破旧的、封面完全模糊的笔记,纸页脆黄,墨迹暗淡。
还有一枚……用普通麻绳穿着、已经发黑磨损的桃木平安符,上面用刀歪歪扭扭刻了个“富”字。
韦小宝愣住了。
这……这是海大富的东西?
那个阴狠毒辣、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会保留着这样……近乎寒酸和带着点念想的旧物?
他下意识地拿起那本破笔记,借着微光费力辨认。
笔记前面大多是些潦草的药材记录和脉案,枯燥乏味。但翻到后面几页,字迹忽然变得急促而混乱,仿佛记录者心绪极度不宁。
“……癸亥年冬,懿旨……坤宁宫……那碗药……不是我……为何是我……”
字迹在这里被一大团墨渍污损,看不清具体内容。
接下来一页,字迹更加狂乱,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看见了……都看见了……必须忘掉……忘掉才能活……”
再后面,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只有最后一页,用极其干涩僵硬的笔触,反复写着一句话,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杂家……只是海大富……只是海大富……”
韦小宝看得心惊肉跳!
癸亥年?那是几十年前了!懿旨?坤宁宫?那碗药?看见了什么?要忘掉什么?
这零星碎片,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过往!海大富,似乎并非生来就是这阴森模样,他背负着一段极度恐怖、足以让他扭曲变态的秘密往事!
而那秘密,似乎直指宫廷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甚至可能牵扯到……太后?!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
吱呀——
院门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开门声!
有人回来了!
韦小宝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将笔记和物品塞回木箱,一脚将箱子踢回床底!
他像无头苍蝇般想找地方躲藏,但这屋子空荡简陋,根本无处可藏!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缓慢,沉重,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
是海大富!
完了!
韦小宝脸色惨白,绝望地闭上眼,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枚金牌和和三枚薄如蝉翼却重似千钧的神龙飞刀。拼了?!
门,被缓缓推开。
一个佝偻的黑影,堵在门口,月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海大富的目光,如同两盏鬼火,在黑暗中精准地锁定了僵立在屋中央的韦小宝。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那阴寒的气息几乎凝固。
就在韦小宝以为下一秒就会遭受雷霆一击时——
海大富却并没有发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韦小宝,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像是漏风般的笑声。
“嘿嘿……”笑声嘶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疲惫?
“杂家这破屋子……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三更半夜……来寻?”
他慢慢踱进屋,反手关上门,动作缓慢得像个真正的老人。他无视了韦小宝的惊恐,径直走到桌边,摸索着点燃了那盏油灯。
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屋子,也照亮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蜡黄脸孔。
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韦小宝依旧紧攥的拳头上,又缓缓移开,仿佛没看见。
“皇上……给你差事了?”他忽然问,声音平淡无波。
韦小宝心脏狂跳,不敢答话。
海大富也不追问,自顾自坐下,从袖中摸出那本蓝色的《四十二章经》,轻轻放在桌上。
“经书……是好东西。”他摩挲着封面,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但也是催命符。”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韦小宝,那目光深处,竟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悲哀的神色。
“小子……”他嘶哑地说,“有些浑水……蹚得太深……就再也上不了岸了。”
“杂家……就是你的镜子。”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挥了挥手,仿佛极其厌倦。
“滚吧。”
“趁杂家……还没改主意。”
韦小宝如蒙大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手忙脚乱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扎进外面的夜色中。
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
海大富独自坐在灯下,昏黄的光线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孤独。
他缓缓拿起那本经书,凑到灯前,仔细看着那些火烤出的地图痕迹,干瘪的嘴角缓缓扯动。
然后,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蘸了点桌上那滑腻的金属粉末,轻轻抹在地图某一处特定的、极其细微的标记上。
粉末附着上去,那标记在灯下,竟隐隐反射出一种诡异的、非金非铁的暗沉光泽。
他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与冰冷交织的、深不见底的光芒。
“岸?”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嘶哑地低语,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幽灵。
“早就没有了……”
声音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
灯花,啪地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