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我之境的余波尚未散尽,忘川彼岸,沈观灯指尖轻抚心口那道滚烫的金纹,那里烙印着的编号“壹”字,正源源不断地传来一股奇异的共鸣。
**就在即将熄灭的一瞬,心口骤然灼痛——那枚“壹”字金纹,竟如心跳般搏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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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明白:这些鬼神不是依附于她,而是被她主动挽留。
她用自己的记忆,编织了他们的存在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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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共忆锚点”。
她闭上眼,神识沉入魂魄深处。
刹那间,一幅惊人的景象在她意识中展开——无数条细若游丝、闪着微光的“念力藤蔓”从虚无中生长出来,密密麻麻,交织成网。
每一根藤蔓的末端,都清晰地缠绕着一个她所熟悉的神形:持杖而立的渠神,提着灯笼的桥母,在水中嬉戏的渡溺童子……
而所有藤蔓的另一端,却如最贪婪的根系,深深刺入她自己的魂壤之中,汲取着她的过往、她的情感、她的记忆。
原来,她根本不是在“讲述故事”。
她是以自己的魂魄为土壤,将这些即将消散的存在,强行嫁接到了自己身上!
她的遗忘,成了他们存在的养料。
“嘶嘶……”
一缕极细的白丝从她脑后悄然探出,是那只一直沉睡的织忆蛛。
它如今已不再是蛛形,而是化作一团凝实的丝茧,护持着沈观灯最后的本源。
白丝在空中轻轻颤动,一道微弱的意念传入她识海:“你承的不是名字,是他们活过的重量。他们越被铭记,你便被吞噬得越快。”
沈观灯猛然睁眼,眸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骨的冷冽取代。
“重量?”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就让他们学会自己站着!”
三日后,铭世堂重开。
内室烛火摇曳,沈观灯端坐案前,魂体虽仍半透,气场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锋利。
“青蚨娘。”
“主理人在。”青蚨娘应声而入,神色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取《香国图志》残卷来。”沈观灯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青蚨娘不敢怠慢,立刻捧来那本几乎耗尽沈观灯心血的书卷。
书页翻开,奇异的一幕出现了——上面由沈观灯亲笔书写的传记文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而旁边却有新的、细小的字迹如水痕般浮现。
“……渠神显灵,引甘泉入田,乡人感念,皆传其乃无名之主座下第一功臣……”
“……桥母夜夜提灯,护佑晚归之人,百姓立碑,碑文首句便是‘感无名之主恩德’……”
青蚨娘看得心惊肉跳,这些……竟是那些受恩的鬼神,开始自发地向民间散播关于“那位不知名的主理人”的传说!
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反哺沈观灯。
然而,沈观灯的脸上却无半分感动,只有一片冰寒。
“他们在用我的遗忘,换自己的香火。”她冷笑一声,提起朱笔,笔尖饱蘸赤砂,在账册上重重落下三道批红!
“第一笔,削渠神信力三成,断其引水神通!”
“第二笔,停桥母供奉半月,封其引路灯火!”
“第三笔,禁渡溺童子声线七日,令其不得歌唱!”
每一笔落下,都如利刃划破纸背。
青蚨娘脸色煞白,失声惊问:“主理人!您这是为何?他们……他们在报答您啊!”
沈观灯搁下笔,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淡淡道:“报答?不,这是饮鸩止渴。他们越是这样‘报答’我,我就消失得越快。我要的不是感恩,是独立。”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翻涌的云层,声音冷得像冰。
“不痛,他们就永远记不得,是谁给了他们声音。”
当夜,铭世堂治下的几处香火旺地,异象陡生。
渠河流域的百姓骇然发现,平日里庇佑一方的渠神庙,神像竟流下两行“血泪”,河水也变得浑浊不堪——**那泪水滑过石面时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如同漏雨的屋檐;河底淤泥翻起,散发出铁锈与腐叶混合的腥气,连岸边芦苇都泛起焦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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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桥镇的居民在黑夜中迷失方向,因为那盏永不熄灭的引路灯笼,第一次……灭了——**风穿过空荡的灯架,发出呜咽般的哨音;有人伸手触碰冷掉的铜罩,指尖传来金属冷却后的滞涩感,仿佛触摸一段死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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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时常能听到童子歌谣的水边,则陷入了一片死寂——**往日清亮的童声如珠玉落盘,如今只剩水流拍岸的单调回响,湿冷的雾气贴着皮肤爬行,令人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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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怎么回事?神明为何突然震怒?”
“护桥婆婆怎么不说话了?我昨夜差点摔进河里!”
“我好像……快要忘记渡溺童子的歌谣是什么调子了……”
这突如其来的、被神明抛弃的“反噬感”,正是沈观灯想要的!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一道玄色身影踏着夜雾,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铭世堂内。
谢无歧凭空而立,那枚赤金色的监察令悬于他身侧,嗡鸣不止,散发着镇压三界的凛然神威,却并未落下。
他身后,一道凡人看不见的天庭密诏虚影一闪而过——因《英灵录》无故开启首页,已有数位国祀正神联名上奏,请诛“窃取香火之邪祀”。
但他,将这道足以让沈观灯魂飞魄散的密诏,按下了。
“你要逼他们觉醒?”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丝探究。
沈观灯从容抬眼,直视着这位三界监察者,毫无惧色:“帝君不是早就知道?香火非天赐,乃人心所铸。可若人心只知跪拜祈求,不知感恩为何物,这份信仰,不过是一场心安理得的单方面吸食。长此以往,神会变得贪婪,而人,会变得懦弱。”
她将那份朱批账册推至案前,上面的红字在烛火下仿佛燃烧的血。
“我要他们明白,被记住,从来不是理所当然。”
谢无歧凝视着她,那双看透万古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复杂难辨的情绪。
——**正如当年,我也曾问过天庭:若无人叩问神为何物,神,还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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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他缓缓收回监察令,转身踏入夜色,只留下一句冰冷又仿佛带着某种期许的话。
“三日后,我会来取你的答案。”
是威胁,还是默许?
无人能辨。
这三日之期,如同一柄悬在铭世堂上空的利剑。
与此同时,铭世堂正厅,那面幽光闪烁的换命幡被高高悬挂。
夜嚣子的残魂被困于幡中,日日夜夜承受着自己过往记忆的冲刷。
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撕下美人的脸皮,在血泊中狼狈逃窜,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哭喊“我不想做怪物”……
而每当他痛苦到极致时,换命幡便如镜面泛起涟漪,将他心底最不愿面对的嘶吼,清晰地投射在铭世堂的虚空中。
沈观灯只是听着,然后才开口,声音如霜刃切入骨缝:
“你说我不该被忘记,可你呢?你愿意被人记住的,是这张狰狞的脸,还是你做过的事?”
这个拷问,如同一根针,反复刺穿着他最后的执念。
终于,在一个深夜,幡面忽然泛起剧烈的涟漪。
夜嚣子那嘶哑、破碎的声音第一次主动响起:“把我的‘义盗’……还给我……别让那一切,都变成假的!”
沈观灯缓步走近,魂体在幡面的幽光映照下,如同一尊透明的玉像。
她伸出手指,隔着幡布,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位置。
“你不需要我给你真名,你只需要……不再害怕自己的模样。”
她转身回到案前,提笔,在那本《香国图志》夜嚣子的卷末,添上了一行极小的朱批注脚:“夜行者夜嚣子,面厉心慈,此后行侠,拒戴面具。”
第二天,市井间的传言突变。
“听说了吗?昨晚城西米铺失火,那个‘侠影’又出现了!这次他没蒙面!”
“天呐!那张脸……简直是恶鬼!可、可他竟从火场里背出了一位孤寡老妇,百姓们吓得不敢靠近,却有人偷偷在路边放了一碗热汤……”
以最狰狞的面目,行最磊落之事。夜嚣子的香火,不减反增!
沈观灯的计划,成功了。
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晚,她没有等谢无歧来。
她亲自登上了铭世堂最高处的观星台,焚香设坛,钟鸣九响。
青蚨娘立于阶下,手捧玉册,神色震动。
沈观灯立于星穹之下,声音清越如刃,穿透云层:
“凡经我铭世堂重塑之神,若愿自承香火因果,独立于世,则须亲赴人间,完成一件‘无我之助’的善举,并由百姓自发传颂其真名。功成者,信力归于自身,我将为其独立立传。失败者,信力归零,重归山野,再为无名野鬼!”
话音落下,天地寂静。随即,群鬼哗然。
有人怒骂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也有人沉默不语,悄然动身,消失在夜色中。
风波骤起,沈观灯却只是独坐镜前,望着镜中自己那依旧模糊不清的面容,低声问脑后的织忆蛛:“我……还剩下多少‘自己’?”
白丝轻绕,在她眼前织出了一幕转瞬即逝的残影:
一间灯火通明的现代办公室里,一个穿着职业套装、名叫“沈观灯”的女人,正对着电脑,神情专注地敲下最后一行公关策划案的标题——
《如何让一个品牌,从0到爆红》。
她怔住了,随即低笑:“原来如此……我不是忘了自己,我只是把老本行,做到了阴间。”
“我还是那个,最会讲故事的人。”
远处,九天云巅之上,谢无歧玄衣而立。
他手中的监察令微微偏转了一个角度,恰好避开了铭世堂上空,那一道由夜嚣子身上重新升腾而起的、微弱却无比纯粹的“自主香火”。
幡中,夜嚣子缓缓睁开双眼,那张狰狞的鬼面之上,第一次没有了痛苦与挣扎,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坚毅。
他的神识穿透幡布,不再看向自己的过往,而是望向了人间。
忽然,他看到了一幕不属于他记忆的画面。
在千里之外的边陲小镇,一群山匪正冲进一间破败的孤儿院,孩子们惊恐的哭声刺破夜空。
他的指尖,在幡布内侧,无声地划出了两个字:
我去。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东方云层时,铭世堂的檐角铜铃,轻轻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