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轻抚旗面,那一个力透纸背的“未”字,触手处竟带有一丝冰凉的实体感——像是冬夜中触摸青铜碑文,寒意顺着指腹渗入血脉,隐隐发麻。
旗布纤维粗糙而紧实,仿佛由无数未燃尽的纸灰织就,每一次摩挲都似有微弱的静电在皮肤上跳动,如同亡魂低语。
她试图唤回昨夜那些如潮水般涌入、又如潮水般褪去的记忆,可脑中却是一片空茫,只余下耳畔嗡鸣,像深井底部回荡的钟声,遥远而不安。
她只记得自己说过“我替你扛下去”,这句承诺如烙印般深刻,滚烫灼心,但……“公关”是什么?
脑海中这个词汇变得像个陌生符号,连带着那些摩天大楼、霓虹光影的都市景象,也如隔着毛玻璃般模糊不清——曾经熟悉的电子屏蓝光、车流轰鸣、地铁报站的女声,全都褪色成一片混沌的噪点。
甚至“公司”这个词,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像一件穿反了的旧衣,磨得灵魂生疼。
她强压下心头浮起的恐慌,翻开那本越来越沉重的《百神录》。
书页翻动时发出沙沙之声,宛如枯叶坠地,每一页都压着一段沉眠的往事。
当目光落在新录入的“裴照野”条目上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条目旁,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虚影小字,笔迹并非她的,却与她同源,仿佛是她魂魄的另一面写下的注脚:“庚戌年冬,黑水峡断桥,八百人皆无名。”
八百人……皆无名。
沈观灯心头剧震,这不是她写的!是这本录册自己浮现的!
她袖中的文心炭笔骤然滚烫起来,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意念顺着她的手腕渗入魂隙,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催促,一个冰冷的概念:“你还欠着。”
就在那“你还欠着”的意念渗入魂隙的刹那,整座荒祠的地脉微微震颤了一下。
数千里之外,幽冥司密档库内,所有尘封卷轴无风自动,发出沙沙轻响。
一本早已腐朽的《记史灵考异》残卷,竟自行翻开,露出其中一行朱砂批注:“双生契启,香火逆流。”
青蚨娘一袭绿袍如鬼魅般滑过层层叠叠的尘封卷轴,往日里清脆悦耳的玉算盘在她指尖下拨动,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仿佛整个密档库都被抽走了声音,只剩指尖划过珠子的滞涩触感,像在推拒某种无形的禁忌。
她在查找关于“记史灵”的古籍残篇,那四个字——“记一人,损一魂”,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头,让她坐立难安。
忽然,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后袭来,让她拨动算珠的动作猛然一僵,指尖一阵麻木,仿佛被霜雪覆住。
她霍然转身,只见盲女蚕女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门口,月光从她身后斜斜照入,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
她的十指上,缠绕着无数比蛛丝还纤细的银色丝线,每一根都泛着幽微的光,轻轻颤动时发出极细微的“嗡”音,如同琴弦在风中低吟。
“你在改账,”蚕女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滚过玉盘,清晰异常,“也在改命。”
青蚨娘脸色一白,随即冷哼一声,恢复了账房判官的威严:“我不过是怜惜一个忠魂,不忍他就此烟消云散。”
蚕女却轻轻摇头,她抬起一只手,指尖一根泛着微弱光芒的香火丝突然绷紧,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断了。
“啪。”
“你截的是香火,折的是她的寿。”蚕女面无表情,声音却带着一丝悲悯,“每一根这样的丝线,都连着两个人——一个,是被记住的;另一个,是替他们记住的。”
说着,她将手中缠绕的无数丝线轻轻一抖。
月光下,那些银丝竟如活物般舒展开来,在空中交织成一幅奇异的图景。
其中一根最粗壮的丝线上,赫然浮现出沈观灯那张因痛苦而略显扭曲的脸,而丝线的另一端,则与裴照野那面猎猎作响的战旗虚影死死纠缠在一起,打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这是……双生契?”青蚨娘失声惊呼,眼中满是骇然。
而此时,荒祠之中,沈观灯没有理会魂魄深处那“欠债”的催促,她召来了蚕女。
“我要一条‘通魂引路丝’,”她开门见山,声音冷静得像在谈一笔生意,“我要知道裴照野的执念根源,究竟是什么。”
蚕女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她取来百家供奉后剩下的纸钱灰,又从鼓精儿那里讨来一片被敲破的鼓皮碎屑,将二者混合,以一种古老而诡秘的手法纺出了一线幽蓝色的丝线。
丝线的一端,她小心翼翼地系在了那杆“未”字旗的旗杆底部。
当丝线的另一端,冰冷地触碰到沈观灯指尖的刹那,一股远比记忆碎片更为磅礴、更为真切的洪流轰然冲入她的脑海!
她眼前一黑,猛然跪倒在地!
不再是旁观,而是亲历!
凛冽的边关雪夜,她仿佛就是那个啃着冻饼、牙齿打颤的少年兵卒,寒风割面如刀,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粒;耳边是战马低嘶与铠甲碰撞的金属刮擦声,远处狼嚎与号角交杂,令人胆寒。
帅帐昏黄的灯火下,她成了裴照野,亲手将一封封写满思念的家书投入火盆,纸页蜷曲焦黑,升腾起带着墨香与泪水气息的青烟,只留下一句低沉的命令:“若我战死,勿告老母。”
最后一战,血肉横飞的断桥之上,她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个重伤濒死、口中还念着“回家”的小兵用力推下浮桥,嘶声力竭地吼出最后的遗言:“活下去!替我……看看太平!”
“呃啊——!”沈观灯剧烈地喘息着,魂体几近撕裂,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指甲几乎嵌入皮肉,嘶声问道:“这些……都是他的记忆?”
蚕女静静地站在一旁,点了点头:“是执念。而你,正在变成容纳这些执念的容器。”
原来如此。
沈观灯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滴落在旗面上,竟发出轻微的“滋”声,像雨落焦土。
她扛起的不是一面旗,是八百零一条命的遗憾。
她非但没有退缩,眼中反而燃起一股疯狂的火焰。
她要做一笔更大的买卖!
“传我令,”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于广信府全城,设百座灯坛,三日后,举办‘万人传名祭’!”
三日后,子时。
百座灯坛同时点燃,万千百姓将写着名字的纸笺投入火中。
火焰冲天而起,热浪扑面,空气中弥漫着纸灰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人群低声诵念,声浪如潮,汇成一片虔诚的海洋。
那杆“未”字旗在祭台中央无风自动,剧烈舞动,猎猎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旗中奔腾。
刹那间,天空中竟浮现出万千虚影!
那不是神佛,不是妖魔,而是一个个最平凡的魂魄——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模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皆无史书记载,却因这一夜万民的共同记挂,自遗忘的深渊中被唤醒,汇成了一片璀璨无垠的星海!
香火如倾盆暴雨,自星海中洒落,尽数注入那杆破旗之中!
裴照野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完整、如此清晰地在天地间响起,那声音不再是沙哑的嘶吼,而是金石交击般的洪钟大吕:
“吾旗不倒!”
祭典之后,百姓称那夜为“星落之夜”。
有人梦见亡亲归家,有人泪流整晚。
而沈观灯独自回到荒祠,发现镜中倒影已能端杯饮水,指尖传来瓷杯的冰凉与重量,真实得令人心慌。
可她记不清昨夜是否吃过饭,也不记得陆知微的笑容是从哪一刻开始淡去的。
她低头看着指尖残留的蓝丝余温,轻声道:“值吗?”
没有人回答。
九天之上,云海深处的凌霄宝阁。
谢无歧一袭玄衣,凭栏而立,手中那卷监察三界的金色卷轴忽自发光,一道不受控制的古老敕令自行浮现,如宿命般悄无声息地穿透层层界域,精准地落入了幽冥司所在的地脉深处。
荒祠中,蚕女手中的香火丝线猛然大盛,那根连接着沈观灯与裴照野的“双生丝”上,竟凭空浮现出一枚无比古老的金色符纹印记。
双生契约,魂魄相连,一人承其名,一人承其忘,共掌铭世之力。
“原来……”蚕女喃喃自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震惊,“天庭也怕这契约……重生。”
而在荒祠最深处的静室里,沈观灯正对着一面水镜,镜中的她,魂体已然凝实到近乎实体。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终于能握住一只冰冷的茶杯,感受那真实的触感。
可镜中的倒影,却用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神望着她,无声地质问:
“你是谁?还是说……你只是无数别人记忆的回响?”
招魂大祭与万人传名祭之后,整整七日,广信府乃至周遭数州之地,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白日里风和日丽,夜晚星月朗照,再无异象发生。
这片刻的安宁,却像暴风雨来临前,大海那令人窒息的沉寂,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那被强行从遗忘中唤醒的无尽记忆,开始索要它们真正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