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如同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在渐浓的夜色中隆隆前行,车轮与铁轨撞击出规律而单调的节奏,仿佛某种古老的催眠曲。
车窗外的世界早已被墨色浸透,偶尔有零星灯火如同流星般划过,瞬间照亮一片模糊的田埂或山峦剪影,随即又被更大的黑暗吞噬。
车厢顶灯散发出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着狭小空间里的昏暗,却也在人们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大部分旅客都显露出长途旅行的疲惫,有的靠着座椅假寐,有的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有几个精力旺盛的则在低声聊天或打着扑克。
王胖子显然属于精力尚存的那一拨。他解决了第三根火腿肠,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又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冷青柠身上,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混合着恐惧与强烈好奇的光芒。
“青柠姐,你刚才说的那个‘蛊’,也太邪乎了!”他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那玩意儿……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人身体里,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冷青柠刚刚结束了一段关于蛊术历史渊源的简要介绍,听到王胖子的问题,她的目光平静无波:
“现代科学并未证实‘蛊’作为一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更多的研究倾向于认为,所谓中蛊,可能是感染了某种未知的寄生虫、细菌或病毒,或者是中了由多种动植物毒素混合而成的复杂生物碱毒。由于古代认知局限和巫傩文化的影响,这些现象被蒙上了神秘色彩。”
她顿了顿,看着王胖子那明显写着“我不信就这么简单”的脸,补充道:“当然,在湘西一些极其封闭古老的寨子里,确实流传着一些外人无法理解的秘术。这些秘术可能结合了独特的草药学、心理学甚至……某种我们尚未认知的能量运用方式。所以,保持敬畏没有坏处。”
“能量运用?”陈默一直闭目养神,实则也在静静聆听,此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冷青柠和王胖子都看向了他。
他依旧闭着眼,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冷青柠点了点头,对陈默的敏锐并不意外:“可以这么理解。就像……发丘印能镇邪,或许也涉及到某种能量的场。蛊术,在某些描述中,也强调‘意念’、‘诅咒’的力量,这或许并非完全空穴来风。有些记载提到,真正厉害的放蛊人,需要以自身精血或特殊仪式‘喂养’蛊物,建立一种超越物理距离的联系。”
王胖子听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好像真有什么看不见的虫子要钻进来似的。
“乖乖,这比摸金校尉对付大粽子还玄乎!粽子好歹有个实体,能蹦能跳,黑驴蹄子塞过去就完事儿。这蛊……防不胜防啊!”他哭丧着脸,“那咱们这趟下去,岂不是危险系数倍增?万一不小心得罪哪个苗寨里的漂亮妹子,她给胖爷我下个‘情蛊’什么的,那我这后半生的幸福岂不是……”
“放心。”冷青柠打断了他的臆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情蛊传说居多,而且通常需要媒介,比如饮食。你只要管住你的嘴,不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尤其是姑娘送的,中招的概率很低。”
“管住嘴?”王胖子一脸悲壮,“那还不如让胖爷我去跟粽子摔跤呢!”
这番搞怪的言论,连一旁闭目的陈默嘴角都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
“说到粽子……”王胖子的话题跳跃性极强,恐惧感迅速被新的好奇取代,“湘西最出名的还不是蛊,是赶尸啊!这个你总得给我讲讲吧?那些老司真的能摇着铃铛,让死了的人自己蹦跶着回家?”
这个话题显然比蛊更能引起周围零星几个没睡着的旅客的注意,有人悄悄竖起了耳朵。
冷青柠似乎早已料到他会问这个,神色不变,用她那惯有的学术语气解释道:“赶尸,是湘西地区基于落叶归根传统习俗衍生出的一种特殊殡葬形式。学界对此有多种推测。比较主流的观点是,所谓被赶的‘尸体’,很可能并非真正的完整遗体。”
“不是尸体?”王胖子一愣。
“嗯。”冷青柠点头,“在那种交通极其不便、山路险峻的年代,长途运输完整遗体几乎不可能。更合理的解释是,赶尸人只带回了死者的头颅和四肢,躯干部分可能就地火化或掩埋,然后用竹竿撑起宽大的寿衣,将头颅和四肢固定在里面,由两个力气大的赶尸人一前一后扛着走。因为寿衣宽大及夜色遮掩,远远看去,就像一队人僵硬地跳跃前行。所谓的‘辰州符’和铃声,更多是起到震慑野兽、安抚路人以及某种宗教仪式的作用。”
她讲述得非常平静,仿佛在描述一种古老的工艺,但内容本身却带着一种渗人的理性恐怖。
王胖子想象着那个画面——深夜荒岭,铃声清脆,几个戴着高筒毡帽的黑衣人,扛着一串用竹竿挑着的、晃荡着头颅和手脚的寿衣,沉默而诡异地行走……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妈的,听着更瘆人了!这不就是人肉快递吗?还是拼夕夕版的!”
他这奇葩的比喻让旁边一个偷听的大妈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冷青柠没有笑,她继续说道:“也有学者认为,某些赶尸人可能掌握了一种利用特殊药物保持尸体关节暂时不僵硬,甚至能引发轻微肌肉收缩的方法,但这需要极其苛刻的条件和深厚的草药知识。无论真相如何,这种习俗本身,就充满了对生死的敬畏、对故乡的执念,以及……人类在极限环境下展现出的惊人智慧与勇气。”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火车运行的噪音。王胖子咂咂嘴,似乎还在消化这信息量巨大的“科普”。
他对湘西的想象,从单纯的猎奇,开始掺杂进一丝对那片土地复杂性的隐约敬畏。
一直沉默的陈默,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清冽,如同深潭之水,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冷青柠关于“能量运用”和“特殊药物”的说法,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
《青云手札》的观山太保篇中,也曾提及一些利用山川地脉之气、配合特殊药物,布置疑冢、制造幻象甚至影响生灵状态的秘法。
这与冷青柠描述的蛊术、赶尸,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触及到了常规认知之外的领域。
“长生殿”追求的“长生”,发丘一脉背负的“蚀骨咒”,徐福留下的“龙骸”与“伪传国玉玺”……
这些超越常理的存在,是否也建立在某种对世界更深层次规则的利用之上?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的背包,那里,龙骸尾椎传来的温热感稳定而清晰。这来自远古的神秘之物,就是这种非常规力量的最佳证明。
它既能缓解他的诅咒,也能在关键时刻赋予他力量,但其背后隐藏的代价和秘密,同样深不可测。
湘西,这片充斥着巫蛊传说和诡谲民俗的土地,是否会成为揭开这层面纱的关键一环?那个叛出观山太保的封师岐,在那里又留下了什么?
“我说……”王胖子打破了沉默,他脸上的恐惧似乎已经被一种新的情绪取代,那是属于对未知挑战的兴奋,当然,也夹杂着对明器的向往,“被你们这么一说,胖爷我对这湘西,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等找到了宝贝……嘿嘿……”
他的眼睛里开始闪烁起金币般的光芒,显然已经开始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暂时将赶尸和蛊虫的恐怖抛在了脑后。
陈默没有接话,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将外界的声音隔绝。
列车依旧在夜色中奔驰,载着心思各异的三人,向着那片被迷雾与传说笼罩的土地,不断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