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世界的冰冷与死寂,如同黏稠的沥青,附着在陈默的每一次呼吸里。
他靠在秘密据点的砖墙上,怀中紧抱着那本看似平凡无奇、实则内藏乾坤的《青云手札》。
脑海中,那幅用水激发出的模糊地图,以及旁边那几行触目惊心的警示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长生殿”奴仆,“邪骨”本源,未尽的“勿信”警告……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与之相对的,是胸中那团因明确目标而重新燃起的火焰——雒水支流,隐翠谷,张家!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皮囊里的水已所剩无几,干粮也即将告罄。身体的伤势虽然因发丘印的奇异力量和短暂的休息稍有缓和,但左臂的骨裂和肋骨的刺痛依旧严重,远未到可以长途跋涉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他对如何前往那个仅存在于简略地图上的“隐翠谷”一无所知。
山川河流,地名变迁,仅凭记忆中的粗略线条,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信得过,并且有能力提供帮助的帮手。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他脑海——王胖子。
王胖子是他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路子野,消息灵通。
这小子胆子不大,却对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和冒险故事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平日里没少撺掇陈默跟他一起去探什么“鬼屋”、“废窑”,虽然十次有九次都是自己吓自己,落荒而逃。
但他对陈默,是实打实的讲义气。
陈默唯一需要顾虑的是,如何在不暴露发丘印和“掌柜”等核心秘密的前提下,说服王胖子帮忙。
陈金水的惨死,地下石室的凶险,以及自身背负的诅咒和追杀,这些真相太过惊悚,他不能将无辜的发小彻底拖入这潭浑水。
至少,现在不能。
他定了定神,开始行动。
首先,他需要确保自己能安全离开这片地下网络。凭借着发丘印带来的微妙感知和对地形的熟悉,他选择了一条最为偏僻、几乎已被遗忘的出口——位于城西一条臭水沟旁的废弃排污口。
那里杂草丛生,恶臭扑鼻,平日里连野狗都不愿靠近,是绝佳的隐蔽撤离点。
他换上了从据点找到的干净粗布衣服,虽然样式老旧,但至少能遮掩住一身狼狈。
将剩余的少量干粮和水小心包好,与那几件古怪的工具和《青云手札》一起,贴身藏好。
发丘印依旧紧紧绑在胸口,那温凉的触感是他最大的底气。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短暂庇护的狭小空间,然后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黑暗的通道。
过程比想象中还要艰难。身体的状态远未恢复,每一次攀爬、每一次在狭窄缝隙中挪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冷汗浸湿了刚换上的衣服。
恶臭的气味越来越浓,但他心中却燃起了希望——这意味着出口近了。
当他终于推开一块松动的、覆盖着厚厚苔藓和垃圾的砖石,重新呼吸到外面那混杂着污水臭味、却无比“鲜活”的空气时,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
天空是灰蒙蒙的,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无力地穿透城市上空的薄霾。
他不敢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便低着头,混入稀疏的人流,朝着潘家园王胖子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样子依旧引人注目——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用布条固定,走路微微跛行,衣衫虽干净却与年龄不符的陈旧。
但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遭遇了意外的落魄少年,避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
穿过熟悉的街道,听着久违的市井喧闹,陈默的心中五味杂陈。
几天前,他还是那个在古董店里,偶尔帮忙、偶尔偷懒的普通人,如今却已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和诡异诅咒,亡命天涯。
王胖子家有间名为“胜利旧货”的铺子,这是他自己的家,潘家园博古斋是他偶尔帮忙的地方,算不上一份正式工作。
陈默来到这里时,天色已经擦黑。铺子里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堆满了各种破铜烂铁、旧家具和老物件,杂乱却有一种独特的生活气息。
陈默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到后巷,找到了王胖子房间的窗户。他记得这扇窗户的插销坏了很久,王胖子一直懒得修。
他四下张望,确认无人,然后轻轻敲了敲窗玻璃。
过了一会儿,窗户被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王胖子那张圆乎乎、带着几分警惕的脸探了出来。
当他看清窗外站着的是形容憔悴、狼狈不堪的陈默时,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老默?!”
王胖子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有些变调,他连忙把窗户完全推开,压低声音,“我靠!你怎么弄成这德性了?快进来!”
陈默费力地翻窗而入,脚下一软,差点栽倒,被王胖子一把扶住。
“小心点!”王胖子把他扶到床边坐下,顺手关好窗户,拉上了窗帘。
他打量着陈默,脸上的肥肉因为担忧而挤在一起,“你这胳膊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跟人打架了?还是……陈叔又揍你了?”
在他的认知里,能把陈默弄成这样的,大概只有他那个脾气火爆的养父了。
听到“陈叔”两个字,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悲痛。
他低下头,沉默了几秒,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强行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胖子,”他开口,避开关于伤势的直接问题,“陈叔……没了。”
“没了?”王胖子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啥叫没了?出远门了?”
“死了。”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砸在地上。
王胖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发出声音。
他和陈默是发小,没少去忘古斋玩,陈金水虽然脾气躁,但对他也算不错,偶尔还会给他些小玩意。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过突然。
“死……死了?”王胖子的声音有些发抖,“怎么……怎么回事?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店里……遭了贼。”陈默按照早就想好的说辞,声音低沉,带着刻意压抑的“悲痛”和“愤怒”。
“我操!长生殿那帮人?”王胖子猛地一拍大腿,圆脸上满是愤怒和难以置信,“报警了吗?!”
“没用的。”陈默摇了摇头,眼神晦暗,“那些人……不是普通的贼,来无影去无踪,没留下什么线索。而且……”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苦涩,“店里有些东西,见不得光,我爹以前交代过,出了事,不能声张。”
王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家里开旧货铺,同时又在博古斋打工,自然知道这行当里有些灰色地带,有些东西的来源确实说不清道不明。
紧接着,陈默给王胖子讲述了自己在地下石室的遭遇。
“这我倒是听人提起过,说是这潘家园地下每家店都曾暗地里挖过地道以防万一,没想到规模竟堪比一座迷宫。陈叔啥时候干的,平时每天看他都在店里无所事事的……这挖出来的这么多土也没见他往外倒过啊。”胖子听完不禁疑惑道。
“这我也不清楚,我只下去过几次,以为下面只有那间石室而已。曾经听我爹提起过,以前有个非常擅长散土的小伙,估计都是他干的吧,好像是叫什么……项云峰来着。”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散土……也他娘的……是个人才!”
王胖子看了看陈默苍白憔悴的脸,缠着布条的胳膊,心中信了七八分,只剩下满腔的同情和愤慨。
“妈的!这帮狗东西!”他恨恨地骂了一句,一屁股坐在陈默旁边,“那……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能留在城里了。”陈默抬起头,看向王胖子,眼神变得坚定,“那些人可能还会来找麻烦。我爹临终前,给我留了个线索,让我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也许……还能找到点报仇的希望。”
“什么地方?”王胖子立刻追问。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纸。
这是他之前在据点里,凭借记忆,用炭笔尽可能还原描绘的那幅模糊地图的简化版。
他只画出了雒水支流的大致走向和“隐翠谷”的相对位置,隐去了那个醒目的“张”字标记和旁边的警示文字。
“就是这里。”陈默将图纸递给王胖子,“雒水的一条支流附近,一个叫‘隐翠谷’的地方。但我只知道大概方向,具体位置,怎么去,一概不知。”
王胖子接过图纸,凑到昏黄的灯光下,皱着眉头仔细看了半天。
图纸画得十分简陋,只有几条代表河流和山峦的线条,以及一个模糊的谷地标记。
“雒水支流……隐翠谷……”王胖子挠了挠头,“这地名没听说过啊。雒水我知道,流经好几个县,支流多得跟蜘蛛网似的,这上哪儿找去?”
他抬起头,看着陈默,胖脸上满是担忧和纠结:“默子,不是我说,就你现在这身子骨,一个人去这种荒山野岭,太危险了!而且这地图画得……跟小孩涂鸦似的,靠谱吗?”
陈默看着王胖子,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混合着恳求、孤注一掷以及不易察觉的引导的语气说道:
“胖子,我知道这很难。但我没别的路了。我爹的仇,我不能不报。这个地方,是唯一的线索。”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王胖子的反应,“你路子广,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或者,知不知道有什么懂行的、对山川地理熟悉的人,可以指点一下?”
他没有直接要求王胖子同行,而是先寻求信息上的帮助。
他知道,以王胖子对“冒险”的向往和对自己的义气,只要勾起了兴趣,再加上适当的激将和情势所迫,他自己就会往上凑。
果然,王胖子看着图纸,又看看陈默苍白而坚定的脸,眼珠子转了转,脸上闪过一丝既害怕又兴奋的神情。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压低声音:
“懂行的……山川地理……”他喃喃自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有了!”
他凑近陈默,神秘兮兮地说:“我认识一个老爷子,以前是干嘛的说不清,但就喜欢研究这些老地图、风水地势什么的,家里堆满了各种古怪的玩意儿,说不定他能看出点门道!”
陈默的心中一动,一丝希望升起。但他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可靠吗?”
“应该没问题!”王胖子拍着胸脯,“那老爷子跟我爸有点交情,就是脾气有点怪,不喜欢生人。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试试!”
“好。”陈默点了点头,将图纸小心地收回怀中,“等我伤稍微好一点,我们就去。”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透露更多。他需要时间恢复,也需要看看王胖子接下来的反应,以及那位“老爷子”究竟能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
求助的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但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他看着王胖子那张混合着义气、担忧和冒险冲动的圆脸,心中默默道:
胖子,对不住了,有些真相,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希望……不会连累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