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刚过巳时，铅灰色的云便压得紫禁城低了几分，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让宫道旁的碧桃树更显苍翠。胤禩站在和亲王府的回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墨玉佩——这玉佩还是他未禁足时父皇赏的，如今禁足虽解，佩上的光泽却似蒙了层灰，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主子，宫里来的人已经在偏厅候着了。”管家福全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是宜妃娘娘身边的周嬷嬷，说有要事面禀。”
胤禩收回目光，雨雾中的王府庭院显得有些冷清，禁足三个月，府里的人气散了不少，连往日绕着廊下飞的燕子，都少了几只。他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情绪：“让她进来，再把偏厅的暖炉点上，别让嬷嬷冻着。”
福全应声退下，不多时，便引着一位穿着深褐比甲、鬓边簪着银钗的老嬷嬷进来。那嬷嬷进门便屈膝行礼，姿态恭敬却不谄媚：“老奴见过八爷，娘娘让老奴给您带个话，说禁足解除，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宫里近来不太平，让您多留意些。”
胤禩示意她坐下，亲手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有劳嬷嬷跑一趟，也替我谢过宜妃娘娘。不知娘娘说的‘不太平’，是指什么？”
周嬷嬷捧着茶盏，指尖微微收紧，压低声音道：“八爷还不知道？前些日子西城学堂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后不仅亲自去视察，还赏了黄金百两，皇上也在朝堂上夸了闻夫人办学堂有功，说‘女子识字，亦是邦本’。还有那位灵瑶姑娘，跟着靖王殿下办民册核查，据说效率提升了三成，靖王殿下在皇上面前，把她夸得天花乱坠。”
胤禩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杯沿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掩不住眼底的冷意。他怎会不知这些事？禁足期间，福全想尽办法给他递消息，每听到一次闻咏仪或灵瑶得势，他心里便像扎了根刺。闻咏仪是胤珩的人，灵瑶又与胤珩走得极近，她们越是受重视，胤珩在父皇心中的分量就越重，这对他而言，绝非好事。
“不过是办个学堂、查个户籍，竟值得父皇和太后如此看重？”胤禩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闻氏倒是会做人，一边教民间女子识字，一边帮胤珩办事，明着是积德行善，暗里怕是在拉拢民心吧？”
周嬷嬷眼睛一亮，连忙附和：“八爷说得是！娘娘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京城里，提起闻夫人，百姓们都赞不绝口，说她是‘女中诸葛’，连带着靖王殿下的声望，也高了不少。再这么下去，怕是……”
她话未说完，却已足够胤禩明白。胤禩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如刀：“嬷嬷回去告诉宜妃娘娘，眼下还不是硬碰硬的时候。闻氏既然想靠女子学堂博名声，咱们便让她‘博’得再‘响亮’些——你让娘娘在后宫里透些话，就说‘闻夫人办学堂，看似惠及民间，实则是为靖王拉拢民心，日后若是靖王得势，这满京城的女子，怕是都要成了闻氏的棋子’。”
周嬷嬷心头一凛，连忙点头：“老奴记住了，这就回去禀报娘娘。只是……后宫里人多口杂，若是被人听了去，怕是会惹麻烦。”
“放心，”胤禩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娘娘在后宫多年，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只需找几个可靠的宫女、嬷嬷，在闲聊时‘无意’提几句，不必明着指摘，只需让大家心里存个疑影便好。父皇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拉拢民心，若是这话能传到他耳朵里，就算不能扳倒闻氏，也能让她绊个跟头。”
周嬷嬷躬身应下，又说了几句宫里的琐事，便起身告辞。胤禩送到偏厅门口，看着她撑着油纸伞消失在雨幕中，眼底的冷意更甚。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得险，但若不趁着闻氏根基未稳时动手，日后再想打压，怕是难了。
雨还在下，翊坤宫的暖阁里却暖意融融。宜妃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东珠手链，听着周嬷嬷回禀方才与胤禩的谈话，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八爷这话，倒是说到哀家心坎里了。闻咏仪那女人，仗着有靖王撑腰，又得了太后的青眼，近来在京城里风头无两，若是再不压一压，怕是要骑到咱们头上了。”
站在一旁的贴身嬷嬷王嬷嬷连忙道：“娘娘说得是。前几日御花园里，连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都在夸西城学堂好，说闻夫人是个有大本事的。照这么下去，宫里的风向，怕是要变了。”
“变？没那么容易。”宜妃放下手链，坐直身子，“你去安排一下，找几个平日里跟咱们亲近的宫女，还有慈宁宫那边几个不待见闻咏仪的嬷嬷，就说……就说‘闻夫人办学堂，每月要从商户那里收不少‘束修’，说是办学，实则是中饱私囊，还借着教姑娘们识字，让她们给靖王殿下递消息，说是核查民册，其实是在查各家各户的底细，好拉拢人心’。”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说得太直白，要像闲聊一样，比如在茶水房、浣衣局这些人多的地方，‘无意’间提一句，让大家慢慢传。记住，千万别让人知道是咱们传出去的，若是被闻咏仪抓住把柄，咱们可就麻烦了。”
王嬷嬷点头应道：“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暖阁的门帘轻轻晃动了一下，门外，负责洒扫的宫女听雪正端着一盆干净的帕子走过。她穿着一身灰布宫女服，头上裹着青布巾，脸上带着几分怯懦，看起来与宫里其他不起眼的宫女没什么两样。可此刻，她握着铜盆的手却微微收紧，宜妃和王嬷嬷的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听雪是闻咏仪三年前安插在翊坤宫的人。那年她家乡闹水灾，父亲被洪水冲走，母亲重病缠身，是闻咏仪路过灾区时，给了她银子葬了母亲，还托人把她送进宫中当宫女，叮嘱她“不必做什么大事，只需留意翊坤宫的动静，若是有对闻家或学堂不利的消息，便想法子传出去”。
三年来，听雪一直谨小慎微，只做着洒扫、端茶的杂活，从未引起过宜妃和王嬷嬷的注意。如今听到宜妃要散布谣言诋毁闻咏仪，她心里又急又怕——急的是要赶紧把消息传给闻夫人，怕的是走漏风声，丢了性命。
她强压着心慌，端着铜盆慢慢走开，脚步放得极轻，生怕引起里面人的注意。走到翊坤宫的角门时，她见守门的侍卫正靠在墙边避雨，便趁着侍卫不注意，快速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棉纸，纸上用炭笔写着几个字，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平安”二字，若是有急事，便在“平”字的竖画里多描一笔，变成“乎”字，闻咏仪安排在宫门外的眼线见了，便会过来接应。
听雪假装整理袖角，将油纸包悄悄塞到角门旁的石狮子底下——那里是她与眼线约定的接头地点。做完这一切，她又若无其事地端着铜盆，走向浣衣局，只是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雨渐渐小了，夕阳透过云层，在宫墙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金光。闻咏仪坐在府中书房里，正看着灵瑶送来的各县核查民册的汇总表，忽然听到侍女青黛禀报：“夫人，宫门外的刘嫂子来了，说有要事求见，还带了个油纸包。”
闻咏仪放下手中的笔，心里微微一动——刘嫂子是她安排在宫门外做小买卖的眼线，平日里只负责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如今特意求见，还带了东西，想必是有急事。她连忙道：“让她进来，带到西厢房说话。”
不多时，青黛便引着一位穿着粗布衣裙、头上裹着蓝布巾的妇人进来。那妇人正是刘嫂子，她进门便屈膝行礼，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双手递给闻咏仪：“夫人，这是听雪姑娘让老奴送来的，说里面有要紧事。”
闻咏仪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棉纸，纸上写着“乎安”二字。她瞳孔微微一缩——“乎安”不是“平安”，说明听雪那边出了急事。她连忙让青黛倒了杯茶给刘嫂子，问道：“刘嫂子，听雪姑娘还有别的话吗？”
刘嫂子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听雪姑娘没敢多说，只让老奴带句话，说‘翊坤宫主子让嬷嬷传闲话，说夫人办学堂是为靖王拉拢民心，还说学堂收商户的钱中饱私囊，让宫女们在宫里传’。听雪姑娘还说，她是在暖阁外听到的，宜妃娘娘和王嬷嬷说的，要让大家在茶水房、浣衣局这些地方传，别让人知道是她们做的。”
闻咏仪握着棉纸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白。她早就知道胤禩解除禁足后不会安分，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动手，还借着宜妃的手在后宫散布谣言。后宫是是非之地，谣言一旦传开，不仅会影响她的名声，还会让皇上对她产生猜忌——父皇最忌讳的，便是皇子与外臣结党，拉拢民心，胤禩这是想把她和胤珩都拖下水。
“刘嫂子，辛苦你了。”闻咏仪定了定神，语气恢复了沉稳，“你回去告诉听雪，让她务必小心，不要再冒险传递消息，有什么事，等风头过了再说。另外，你也多留意宫门外的动静，若是有关于学堂的谣言传出来，及时告诉我。”
刘嫂子躬身应下，又说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便起身告辞。
青黛看着闻咏仪脸色凝重，忍不住问道：“夫人，宜妃娘娘怎么能这么说？咱们学堂根本没收商户的束修，那些商户想捐钱，夫人都让他们换成笔墨纸砚了，怎么会中饱私囊？还有拉拢民心，咱们明明是为了帮姑娘们识字，怎么就成了为靖王殿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闻咏仪放下棉纸，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上，“胤禩这是怕了，怕我和胤珩的势力越来越大，影响他夺嫡。宜妃娘娘是胤禟的生母，胤禟与胤禩交好，她自然愿意帮胤禩做事，既能打压我，又能帮儿子巩固地位，一举两得。”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他们倒是打错了算盘。后宫的谣言虽可怕，但只要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总能找到办法澄清。而且，太后和皇上对学堂本就有好感，只要咱们能拿出证据，证明谣言是假的，不仅能洗清自己，还能让胤禩和宜妃偷鸡不成蚀把米。”
青黛还是有些担心：“可谣言要是先传出去，百姓们信了怎么办？还有宫里的人，若是都在说夫人的坏话，太后和皇上会不会也误会？”
“放心，”闻咏仪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学堂里留了后手。那些商户捐赠的笔墨纸砚，我都让账房先生记了明细，每一笔都有签字画押；姑娘们的学费，除了穷苦人家免了，其他人家也只收很少的米粮，都用来给姑娘们做午饭了，这些都有账本可查。至于拉拢民心，咱们办学堂这么久，从未强迫过任何一个姑娘做事，更没让她们给胤珩递过消息，只要找几个姑娘出来作证，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厚厚的几本账本，还有姑娘们写的感谢信。她拿起一本账本，轻轻摩挲着封面：“这些都是咱们的证据。现在，咱们要做的，不是急着澄清，而是先看看谣言会传成什么样，找出散布谣言的人，然后再一举反击。”
青黛看着闻咏仪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的担忧渐渐消散。她知道，夫人从来不是会任人欺负的人，这次胤禩和宜妃的算计，怕是要落空了。
夕阳彻底穿透云层，金色的光芒洒进书房，落在账本上，也落在闻咏仪的脸上。她望着窗外的晚霞，眼神坚定——这场宫闱暗斗，她不会输，不仅不会输，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女子学堂不是任何人的工具，而是姑娘们追求知识、改变命运的地方，谁也不能毁了它。
夜色渐浓，闻咏仪让人把张妈妈叫来，两人在书房里商议到深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的账本和信件上，仿佛在默默见证这场即将到来的较量。而翊坤宫里，宜妃还在为自己的算计沾沾自喜，丝毫没有察觉，她的每一步动作，都早已落在了闻咏仪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