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晨光总比别处来得迟些,十一月的晓寒裹着雾汽,缠在鎏金盘龙柱上,凝出一层薄薄的霜。御座前的金砖被宫人们擦得发亮,却映着阶下官员们紧绷的脸——方才议及江南漕运亏空案,康熙捻着和田玉扳指的手指越收越紧,连案上镇纸都似染了寒气,满殿静得只剩朝珠偶尔碰撞的轻响。
直到康熙的目光越过跪奏的漕运总督,落在队列末位那抹石青色身影上,紧绷的氛围才骤然松了半分。
“胤珩。”
少年应声出列时,袍角扫过金砖的声响格外清晰。他才十三岁,身形尚未长开,玄色腰带束得紧了些,更显肩背单薄,却跪得笔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眼底,只将清朗朗的声线递到御座前:“儿臣在。”
这一声落下,有官员悄悄抬眼。谁都知道七阿哥胤珩上月随康熙巡幸直隶,归京后没去阿哥所厮混,反倒日日扎在户部的账册堆里,连重阳节的家宴都告了假。此刻被点名,多数人以为是要问地方灾情,唯有站在前列的胤祀,指尖悄悄在锦袍袖口捻了捻——他前日才听说,胤珩递了本直隶流民疏,里头连保定府农户卖儿鬻女的具体户数都写得分明。
“你上月递的疏,朕看了三遍。”康熙的声音忽然扬高,一改之前的沉郁,竟带着几分少见的亮堂,“保定府农户因丁银不均,一月之内逃荒者二十七户,卖子者十七人——这些事,户部的老吏们查了半载没报,你却带着两个笔帖式,在乡野泥地里跑了三日,把账算得比谁都清!”
他说着,伸手点向案上那本夹着麦秸的奏折——麦秸是胤珩从流民的窝棚里带回来的,沾着泥土,还裹着半粒没脱壳的粟米。“此子虽幼,却懂民生疾苦!”
这话像颗火星落进滚油里,阶下顿时起了细碎的骚动。镶黄旗的那尔苏将军悄悄瞥了眼身旁的胤祉,见这位三阿哥握着朝珠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而更远处的胤禟,正垂着眼往靴面上呵气,看似漫不经心,耳尖却绷得笔直。
康熙似没瞧见这些暗流,目光陡然转厉,扫过那些曾在“摊丁入亩”议会上推诿的亲贵:“反观某些人,张口闭口‘祖制不可改’,实则只盯着爵位兵权。问他农户丁银缴多少,支支吾吾答不上;问他如何解流民之困,只会说‘按例赈灾’——比之胤珩,差了百倍不止!”
“臣等罪该万死!”前排几位曾反对改革的尚书连忙伏地叩首,额头抵着金砖,声音发颤。
康熙却不再看他们,抬手唤来内侍总管李德全:“传朕旨意!”
明黄的圣旨展开时,绫面上的龙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光,李德全的尖嗓穿透大殿,每个字都砸在官员心上:“其一,直隶全省自今日起,即刻推广‘摊丁入亩简化版’,丁银总额均摊入田赋,按上中下三则田分档征收,不得额外加征分文;其二,授七阿哥胤珩为‘直隶改革监工’,总理直隶改革诸事;其三,胤珩可持‘密奏腰牌’,凡改革进度、地方官推诿舞弊之事,无需经六部转奏,直递乾清宫御览!”
“轰!”
满殿哗然终于压不住了。直递乾清宫的密奏权,便是亲王贝勒也少有,如今竟给了一个尚未封爵的少年!胤珩叩首接旨时,指尖触到圣旨的绫面,只觉滚烫得像要烧进骨子里。他抬头谢恩,恰好撞进康熙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平日的威严,反倒藏着几分沉甸甸的期许,像是在说:这天下的黎民疾苦,该有人替朕扛起来了。
“儿臣定不辱使命!”胤珩的声音比来时更稳,连垂落的碎发都似凝了劲。
待他起身归列,殿内的骚动仍未平息。那尔苏将军偷偷往后看,见胤珩站在末位,石青色常服在一众朱紫官袍里格外素净,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底气。而胤祀已收回了捻着袖口的手,端端正正地垂着眼,只是没人瞧见,他藏在袖中的指节,已将锦缎掐出了一道细纹。
散朝时,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议论声压得极低:“七阿哥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可不是嘛,密奏权在手,直隶的官谁还敢糊弄?”“听说他在户部算账时,连老吏都挑不出错,这下摊丁入亩要是成了,圣心怕是要全偏到他身上了……”
这些话飘进胤珩耳中,他却没回头,只稳步朝着午门走。廊下的霜气还没散,落在他的官帽上,凝成细小的冰粒。刚走到午门广场,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户部尚书马尔赛,手里捧着一叠账册,脸上堆着笑:“七阿哥留步!这是直隶各府的田亩旧账,您要是用得上,尽管吩咐下官派人送过去!”
胤珩停下脚步,接过账册翻了两页,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历年丁银征收数,连灾年的减免记录都标得清楚。“有劳马大人。”他语气平淡,“只是这些账册还需核对,若有疏漏之处,本王怕是要劳烦大人再查。”
马尔赛脸上的笑僵了僵,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下官定让户科仔细核对,绝不敢出错!”
看着马尔赛躬身退去的背影,胤珩捏紧了手中的密奏腰牌——那是块巴掌大的象牙牌,刻着“乾清宫密奏”四字,边缘还泛着新磨的光泽。他知道,这腰牌不是恩宠,是担子。直隶的农户在等着,那些逃荒的流民在等着,而朝堂上的暗流,也已悄悄朝着他涌来。
不远处的汉白玉桥边,胤福正踮着脚张望,见胤珩过来,连忙跑上前,手里还攥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七哥!你可算出来了!皇阿玛真给你密奏权了?”
胤珩接过红薯,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他笑着点头:“嗯,接下来有的忙了。”
阳光终于穿透雾汽,洒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映得整片广场都亮了起来。胤珩望着远处的户部衙署,咬了口红薯,甜香在舌尖散开——他想起在保定府流民窝棚里,那个小女孩捧着半块冷窝头,说“要是能天天吃红薯就好了”。
“走,去户部。”胤珩擦了擦嘴角,脚步轻快了些,“先把直隶的田亩分档算清楚,不能让农户再受丁银的苦。”
风卷着碎雪掠过广场,吹起他的袍角,却吹不散他眼底的亮。这一日的太和殿,不仅落下了一道推广改革的圣旨,更在朝堂的权力棋局里,落下了一颗属于胤珩的、以民生为棋的子。而这颗子,终将在后续的棋盘上,搅起更大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