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薇坐在窗边,指尖沾了些清水,在光洁的梨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
雨停了,窗外芭蕉叶上滚着水珠,映着乍晴的天光。可她知道,这侯府里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小姐,”春儿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进来,脚步轻快,“程府那边递了信儿来,程夫人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叶凌薇眸光一闪,指尖停住:“太傅大人点头了?”
“是,”春儿将茶盏轻轻放在小姐手边,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程夫人说,太傅大人收了您的‘信’,答应会在朝中暂缓爵位继承的议论,为您争取时间。”
“好!”叶凌薇轻轻一拍桌面,水渍溅开些许,“有太傅大人这句话,我们便多了三分胜算。”
五千两银子,买来当朝太傅的一次抬手,这买卖,做得值。
她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角,透进一丝光亮。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二叔叶正德在府中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外有党羽,内有眼线,仅凭太傅的暂缓,还不足以将他彻底扳倒。
她需要更多的支持,更确凿的证据,以及……一个能让二叔彻底放松警惕,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假象。
“春儿,”叶凌薇沉吟片刻,低声道,“你去一趟林将军府,替我传个话给林公子。”
春儿立刻凑近:“小姐请吩咐。”
“告诉他,鱼饵已撒,静待鱼儿试探。请他帮忙,让那‘林叶联姻’的风声,吹得更像样些。”叶凌薇唇角勾起一抹狡黠,“尤其,要让我二叔派去打探的人,能‘意外’听到些‘确凿’的消息。”
春儿会意:“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小心些,莫让人瞧见。”叶凌薇叮嘱。
“小姐放心。”
看着春儿匆匆离去的背影,叶凌薇端起那盏温热的茶,氤氲热气熏着她的眉眼,显得有几分朦胧难测。
林瑾瑜……这位林将军府的公子,是她前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变数。前世他随父驻守边关,与侯府并无深交,只听闻他为人正直,文武双全。重生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得知林瑾瑜竟在暗中调查一桩与二叔有关的陈年旧案——关于一批在运输途中“意外”沉河,却最终出现在黑市上的军粮。
共同的敌人,让他们有了合作的基础。
几次接触,她发现此人确实可信,且心思缜密。提出假意联姻引二叔上钩的计划时,他虽觉惊世骇俗,但在听罢她的全盘计划后,竟也点头应允了。
“小姐此举,兵行险着。”他当时如是说。
“险中求胜,方是正道。”她答得平静。
如今,这步险棋,已然落下第一子。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涌动。
叶凌薇明显感觉到,投向她的目光复杂了许多。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来自二房那边毫不掩饰的嫉恨和审视。
她恍若未觉,每日照常去给老太君请安,陪着说说话,偶尔做些针线,或是翻看几本闲书,一副待字闺中、恬静温婉的模样。
这日午后,她正拿着一把小银剪,修剪一盆兰草的枯叶,春儿快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
“小姐,二爷房里的秋纹,刚刚借口给老太君送点心,在咱们院外晃悠了好一阵子,还试图跟小菊搭话,打听您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最近可有出门。”
叶凌薇手下未停,咔嚓剪掉一片焦黄的叶尖:“小菊怎么回的?”
“按小姐教的,说您最近迷上了绣一幅大的‘百鸟朝凤’图,闲暇时都在屋里做针线,连花园都少去了。”春儿压低声音,“还有,奴婢按您的吩咐,故意让那幅刚起了个头的绣架放在显眼处,秋纹扒在窗边偷瞧见了。”
“做得不错。”叶凌薇放下银剪,用软布擦了擦手,“二叔这是不放心,亲自派人来查证‘林公子’之事呢。”
她唇角泛起冷笑。叶正德生性多疑,即便认为她是个不足为虑的孤女,在涉及爵位和联姻这等大事上,也绝不会只听信一面之词。
“小姐,您说二爷会信吗?”
“光凭这些,他自然不会全信。”叶凌薇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洒落的阳光,“所以,我们还得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定心丸?”
“去,把我那件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找出来,再配上那套红宝石头面。”叶凌薇吩咐道,“明日,我们去一趟珍宝斋。”
春儿一愣:“珍宝斋?小姐您这是要……”
“不是要坐实我与林公子‘暗通款曲’的传言吗?”叶凌薇回过头,眼中闪着慧黠的光,“总得有个由头,让他的人‘亲眼’看到些什么。”
第二日,叶凌薇果然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春儿,乘着马车出了侯府,径直往西市的珍宝斋而去。
她知道,身后定然缀着“尾巴”。
珍宝斋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达官显贵的女眷常来光顾。叶凌薇甫一进门,掌柜的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叶大小姐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请里面雅间看茶。”
叶凌薇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地随着掌柜往二楼雅间走去,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楼某个角落。那里,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看似寻常顾客的男子,正低头摆弄着一枚玉簪,眼神却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鱼儿,上钩了。
在雅间坐定,掌柜亲自捧来几盘新到的首饰请她挑选。叶凌薇心不在焉地看着,与春儿说着闲话。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掌柜的,您订的‘东西’送到了。”一个小伙计在门外说道。
掌柜的连忙起身:“大小姐稍坐,小的去去就来。”
片刻后,掌柜的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回来,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大小姐,您瞧瞧这个,这是林家公子前几日特意吩咐小店为您留意的,说是南海来的极品珊瑚珠串,最衬您的气质。林公子吩咐了,若是大小姐您看得上,便直接记在他的账上。”
掌柜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雅间外若有若无竖起的耳朵听个真切。
叶凌薇心中暗赞林瑾瑜安排得周到,面上却适时地飞起两片红云,带着几分羞涩,又强作镇定道:“林公子……有心了。只是如此贵重之物,我怎好……”
“大小姐您就收下吧,”掌柜的笑道,“林公子一片赤诚,小的们看了都感动。他还说,望大小姐……莫要推辞。”
叶凌薇犹豫片刻,这才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打开了锦盒。
盒内红绸衬底上,果然躺着一串光泽温润、颜色鲜红的珊瑚珠串,颗颗圆润饱满,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拿起珠串,在腕上比了比,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欢喜与情意。
这一幕,自然又落入了那名悄悄靠近雅间门口的灰衣男子眼中。
“那……就替我多谢林公子了。”叶凌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珠串小心地放回锦盒,递给春儿收好。
“是是是,小的一定把话带到。”掌柜的连连躬身。
又坐了一会儿,随意买了支寻常的玉簪,叶凌薇便起身离开了珍宝斋。
回府的马车上,春儿抱着那锦盒,忍不住小声问:“小姐,这珊瑚珠串……”
“收好,”叶凌薇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这是林公子借给我们演戏的道具,日后要完好归还的。”
“奴婢明白。”春儿点头,又忍不住笑道,“小姐,您刚才在珍宝斋的样子,演得可真像!奴婢都快以为您真的对林公子……”
叶凌薇睁开眼,瞥了她一眼,春儿立刻噤声。
“戏不做足,如何取信于人?”她淡淡道,心中却无半分波澜。情爱于她,早已是前世烧尽的灰烬,今生,唯有复仇和守护家人,才是她唯一的目标。
马车粼粼,驶回镇国侯府。
叶凌薇知道,不出半日,她与林公子“情投意合”,甚至互赠贵重礼物的消息,就会通过那条“尾巴”,详详细细地传到二叔叶正德的耳朵里。
果然,当晚用膳时,叶凌薇就察觉到叶正德看她的眼神,与往日大不相同。
那目光里,少了之前的审视和隐隐的敌意,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满意和……一种近乎于看猎物的热切。
他甚至难得地关心了她几句:“凌薇啊,近日天气转凉,你要多注意身子,缺什么短什么,尽管跟二叔说。”
“多谢二叔关心。”叶凌薇垂眸,乖巧应答。
老太君看着这“叔慈侄孝”的场面,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又过了两日,叶凌薇正在房中看书,春儿领着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府里的老人,负责看守侯府宗祠的忠伯。忠伯年纪大了,平日深居简出,极少与各房走动,性子耿直,连老太君都敬他三分。
“忠伯?您怎么来了?快请坐。”叶凌薇连忙起身,亲自迎了上去。
忠伯却不肯坐,只是站着,一双略显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叶凌薇,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大小姐,老奴今日来,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忠伯请讲,凌薇洗耳恭听。”叶凌薇态度恭敬。
“府里近来的一些风言风语,老奴也听到了一些。”忠伯直截了当,“关于二爷,关于……爵位,也关于大小姐您。”
叶凌薇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不知忠伯听到了什么?”
“老奴听到什么不重要。”忠伯摇摇头,“老奴只想告诉大小姐一句话:老侯爷在世时,最重血脉正统,最恨兄弟阋墙。大小姐是长房嫡女,是侯爷嫡亲的血脉。”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叶凌薇:“有些事,大小姐若觉得对得起老侯爷,对得起您故去的父母,便去做。宗祠里的老家伙们,还没全瞎。”
说完,他也不等叶凌薇回应,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拄着拐杖,一步步蹒跚地走了。
叶凌薇站在原地,看着忠伯离去的背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忠伯这番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这是在明确地告诉她,他,以及他所代表的一部分侯府老人,是站在她这边的!他们清楚二叔的野心,也认可她嫡系血脉的身份!
这简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原本只是想获取外部的支持,没想到竟意外赢得了府内关键人物的认可!
“小姐……”春儿也激动得声音发颤,“忠伯他、他这是……”
“这是雪中送炭。”叶凌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比太傅的支持,更让我意外,也更让我……心安。”
有了内部老仆的暗中支持,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至少,在清查旧账、寻找证物时,会少许多阻碍。
然而,没等叶凌薇从忠伯带来的惊喜中平复,第二天,一个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支持”,以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天,叶凌薇正在花园凉亭里喂鱼,二房的那个庶子,年仅八岁的叶承安,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到她面前,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脏兮兮的、编得歪歪扭扭的蚂蚱。
“大姐姐,给你!”小男孩把草蚂蚱往她手里一塞,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小脸跑得红扑扑的。
叶凌薇愣了一下。她与二房的子嗣素无来往,尤其是这个王氏所出的庶子,平日见了面都绕着她走。
“承安,为何送我这个?”她蹲下身,柔声问。
叶承安扭捏了一下,才小声道:“我……我听见姨娘跟丫鬟说,大姐姐要嫁去好人家了,以后就能当家做主,不用再受气了她还说,要是大姐姐当了家,说不定……说不定就不会克扣我们的月例,还能让我去学堂念书了。”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叶凌薇心中的另一扇门。
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渴望的小男孩,忽然意识到,二叔的倒行逆施,损害的不仅仅是她长房的利益,连他自已房中的妾室、庶子,也在默默忍受着不公,并且……在暗中期盼着变天!
连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不得宠的姨娘,都将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叶凌薇心中百感交集。她接过那只丑丑的草蚂蚱,轻轻摸了摸叶承安的头,露出一个真诚温和的笑容:“承安放心,只要大姐姐在,定会让你去学堂念书。”
叶承安眼睛瞬间亮了,用力点了点头,又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春儿在一旁感慨:“没想到,二爷他……对自已房里人也这般。”
“利欲熏心之人,眼中只有权柄利益,何曾有过骨肉亲情?”叶凌薇看着手中那只草蚂蚱,目光渐冷,也渐坚。
太傅的援手,林公子的配合,忠伯的认可,甚至来自敌对阵营内部微不足道的期盼……这些或强或弱的力量,正一点点地汇聚到她的身边,编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而她,站在网的中心,感受着这逐渐壮大的力量,心中的信念也愈发坚定。
布局已然完成,支持也已到位。
现在,只等那个最合适的时机,收网捉鳖。
她抬眸,望向叶正德书房的方向,唇边凝起一抹冰凌般的笑意。
二叔,你且再得意几日。待你站得最高时,摔下来,才会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