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在品尝我。
一种冰冷、粘滑的触感,从我的脸颊上缓缓划过。它没有实体,没有温度,像一条无形的、由纯粹感知构成的舌头,正在细细品味我皮肤上每一滴冷汗的盐分,品味我血液里残存的能量,品味我背上那具躯体里正在衰败的阳气。
它在品尝我们的恐惧。
我的身体在坠落。但这并非自由落体,而是一种被控制的、缓慢的螺旋下沉,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旋涡牵引着,向更深邃的黑暗盘旋而去。
四周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变成了不断变幻的、由驳杂能量构成的光影壁画。这些光影流淌着,扭曲着,在我眼前凝聚成一幅幅活动的画面。
闷热的风,带着烂泥和香火的味儿。一棵老榕树下,一个穿着汗衫的男人蹲在地上,背影很宽厚,也很疲惫。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那张脸却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晕里。
【记忆数据匹配:陆解放。亲缘关系:祖父。】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声叹息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沉重。
画面破碎。
刺耳的键盘敲击声,混合着机房里臭氧和灰尘的味道。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我,屏幕的幽光映照在他身上,数据蛊虫在他皮肤下缓缓游走。他忽然停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倾听。
【数据波动分析:阿King。状态:极度疲惫。】
接着,是叶知秋。她站在一扇古老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宗族大门前。门前站满了人,那些人的脸全都隐藏在阴影里,只剩下一双双审视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一块碎裂的玉佩,决然地将其扔在地上,转身离去。
我能听到玉佩砸在石板上,那一声清脆的、彻底的碎裂声。
然后是武胜。不是我背上这个正在流失生命的武胜,而是一个更年轻、更完整的武胜。他站在一片墓碑前,暴雨倾盆。他没有打伞,任由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冲刷着他胸前崭新的勋章。
【情感波动模拟:悲伤阈值97%。】
最后,画面定格在我自己身上。我站在广州塔的顶端,脚下的万家灯火组成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电路板。我抬起手,掌心凝聚着足以抹平整座城市的力量。
【逻辑冲突检测:无。威胁等级评估:零。】
方九霄的意识给出了最冰冷的判断。这些基于记忆与恐惧构建的陷阱,对我完全无效。
我只是在下坠。
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武胜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呼吸变得急促而滚烫,喷在我的脖颈上,带着一股血腥的灼热。
“别走……排长……”他的嘴唇翕动,吐出破碎的呓语。
“这次……我能……我能挡住……”
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我的脖子勒断。那股灼热的阳气,在他的精神挣扎中,正以一种自毁的方式疯狂燃烧。
我强行压榨着体内本已所剩无几的能量,驱动身体加速下坠。
终于,失重感消失。
我的双脚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腐朽木料与深海咸腥的气息,钻入我的鼻腔。
我将武胜从背上放下来,让他靠着一旁的石壁。他依旧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角力。
我站直身体,审视这个新的空间。
这里像一头史前巨鲸被剖开的胸腔。四周的墙壁不再是蠕动的肉膜,而是一种黑色的、如同骨质的物质,上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肋骨般的弧形凸起。
在空间的中央,一根巨大的、扭曲的巨木,贯穿了整个空间的上下。它不是笔直的,而是像一根畸形的脊椎骨,表面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金色,无数条血管般的能量纹路附着其上,随着一种缓慢而有力的节奏,明灭搏动。
每一次搏动,都让整个空间随之轻微震颤,发出一声深沉的、类似心跳的共鸣。
龙骨中枢。整艘“圣船”真正的心脏。
在“龙骨”的周围,悬浮着无数黑色的水滴。我凝神看去,每一滴漆黑如墨的水滴表面,都清晰地映照着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他们的嘴巴无声地张合着,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我的踏入,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那些悬浮的黑色水滴,受到了刺激,开始骚动。它们缓缓地、如同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般,朝着一个中心点汇聚。一张张痛苦的面孔在融合、叠加、吞噬,一只眼睛被另一张嘴吞掉,一条哀嚎的舌头被扯进另一张扭曲的脸。
十几秒后,一个高达十余米的、没有固定形态的庞然大物,出现在了“龙骨”前方。它完全由那些黑色的怨念之水构成,身体不断地变化、扭曲、重组。
万面水怨聚合体。
“嗬——啊——”
它发出了声音。亿万人的哀嚎、哭泣、诅咒、质问,在这一刻汇成了一道无形的音波,直接轰击在我的灵魂之上。
我的意识像被一柄重锤砸中,方九霄的数据流出现了瞬间的凝滞与乱码。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我身旁传来。
是武胜。
这股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冲击,反而将他从自己的幻境深渊中强行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因为剧痛而收缩成一个针尖。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先是看到了我,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
然后,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那个正在不断扭曲变形的恐怖聚合体,以及它身后那根散发着不祥搏动的暗金色“龙骨”。
他明白了。
他挣扎着,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断裂的骨骼,带来钻心的疼痛。
“咳……咳!”
他咳出几口黑色的血沫,终于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他看着我,嘶哑着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这次……”
他顿了一下,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露出满是血污的牙齿。
“换老子上了。”
“你……”他用尽力气,抬起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那根搏动的巨木,“去干那根破木头!”
话音未落,他不再看我。
他面对着那个由亿万怨念汇聚而成的怪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自己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全部点燃。
他那具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里,竟又一次压榨出了一缕金色的气血。
那光芒虽然微弱,却无比纯粹。
在踏出第一步的瞬间,他那几乎被碾碎的战意,混着血和不甘,再次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