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时间流逝得缓慢而粘稠。陈望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双目紧闭,全部心神都沉入体内,如同一个在干涸河床上艰难淘洗最后几滴清泉的旅人。兽皮阵图传来的那股微弱暖意,成了他唯一的光源和锚点,引导着他近乎枯竭的阳气,在破损的经脉中一寸寸艰难运转。
每一次周天循环,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但他不敢停。外界那暗红色业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隐约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如同催命的更鼓,不断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几个时辰,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睁开了眼睛。
眸中的涣散与茫然褪去了一些,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却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茅山传人的锐利与冷静。体内的伤势远未痊愈,力量也仅仅恢复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但至少,他重新掌控了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能够思考,能够行动。
他扶着石壁,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光线依旧微弱,但远处天际那抹不祥的猩红似乎黯淡了些许,仿佛业火的狂潮在经历最初的爆发后,暂时进入了一种缓慢而持续的燃烧状态。
他必须出去。必须知道外面的情况,知道那些逃出来的村民怎么样了,尤其是……阿穗。
拄着桃木剑,他拨开藤蔓,再次踏入这片被灾难洗礼过的土地。空气依旧浑浊,焦臭与阴寒交织,但那种毁灭性的压迫感确实减弱了。举目望去,原本熟悉的村庄景象已不复存在,目光所及,尽是大片焦黑的废墟和仍在冒着缕缕黑烟的残垣断壁,如同狰狞的伤疤,烙印在大地上。
他沿着记忆中生路的方向,朝着村头走去。脚下是滚烫的灰烬和扭曲的焦炭,偶尔能瞥见一些未能逃出的、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牲畜残骸。
村头的情形,比他预想的稍好,但也只是一线之隔。
那片相对开阔的打谷场边缘,歪歪斜斜地聚集着三四十个幸存者。个个衣衫褴褛,满面黑灰,眼神空洞或充满惊惧,如同惊弓之鸟。孩童的哭声、伤者的呻吟、女人压抑的啜泣,混合在一起,编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李保国也在人群中,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抱着头,身体不住发抖,似乎彻底被吓破了胆,再也看不出半点村长的样子。
陈望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骚动。
所有的目光,恐惧的、茫然的、甚至带着一丝残余迁怒的,都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他出来了……”
“他还活着……”
议论声低低响起,带着复杂的情绪。
陈望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的视线快速扫过人群,寻找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望哥哥!”
阿穗从她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到陈望身边,小手紧紧抓住他沾满灰烬和血污的衣角,仰起的小脸上,泪痕冲刷出两道白皙的沟壑,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带着一种找到依靠后的微弱光亮。
“阿穗没事。”陈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触手一片冰凉。他看向阿穗的母亲,那个憔悴的女人眼中含着泪,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感激的表情。
至少,她们活下来了。
但他的心并未放松。他看向那些幸存者,沉声问道:“还有多少人?都逃出来了吗?”
一阵沉默。
一个脸上带着烧伤痕迹的中年汉子,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带着死寂:“没了……就这些了……王老栓家……赵老倌……西头那几户……都没跑出来……”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这冰冷的数字,陈望的心还是猛地一沉。数十条性命,连同他们祖辈的罪孽与怯懦,一同化作了后山业火的燃料。
“我们现在怎么办?”另一个村民带着哭腔问道,“村子没了……家没了……那些东西……会不会追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陈望,这一次,里面多了几分不自觉的依赖。在绝对的灾难面前,这个他们之前还试图指责和驱逐的茅山传人,成了唯一可能指引方向的人。
陈望的目光越过这些惶惶不安的面孔,望向那片依旧被暗红光芒笼罩的村庄废墟,以及更后方沉默而危险的后山。
业火暂时没有蔓延过来,但那股阴寒与怨恨的气息并未消散,只是变得更加内敛,如同蛰伏的凶兽。鬼哭宴并未结束,它只是完成了第一轮的“清洗”和“进食”。
“这里不能久留。”陈望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业火只是暂时被地形和师父最后的力量阻隔,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次蔓延。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去镇上,或者更远的地方。”
“离开?”有人失声叫道,“我们的地……我们的房子……”
“命都要没了,还要地和房子吗?!”陈望厉声打断,目光如电扫过说话之人,“想留下来给后山那些东西当点心的,尽管留下!”
那人顿时噤声,脸色惨白。
“收拾能带的东西,互相照应,立刻出发!”陈望不再多言,下达了最后的指令。他知道,此刻任何的犹豫和拖沓,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幸存者们被他的决绝震慑,短暂的骚动后,开始麻木而慌乱地收拾起寥寥无几的行李,搀扶起伤者。
陈望站在人群前方,如同一个沉默的礁石。他看着这片生养之地化作焦土,看着这些劫后余生却前途未卜的乡民,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虚无。
他救了人,却未能救下村庄。
他知道了真相,却未能改变结局。
师父魂飞魄散,鬼宴怨气未平。
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吗?
他看着那暗红色的天际线,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
不,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更加艰难、更加凶险的,追寻根源与了结因果的开始。
幸存者的队伍,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搀扶着,哭泣着,踏上了逃离家园的未知路途。
陈望走在最后,如同一个孤独的守夜人,为这场由背叛引发的灾难,暂时画上了一个仓促而血腥的句号。
但他知道,真正的残局,才刚刚开始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