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栓家院子里的哭喊和慌乱,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荡开一圈涟漪,又迅速被更浓重的夜色吞没。陈望站在门外,冰冷的月光将他身影拉得细长。他没有回头,径直朝着村尾自家老宅走去,脚步比来时更沉。
老宅里,那七根来自阿穗的筷子还静静躺在八仙桌上。陈望没有看它们,径直走进里间,从行李袋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油布展开,里面是一柄桃木剑。剑身古旧,纹理细腻,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剑柄被摩挲得温润,上面刻着细密的符文。这是师父留下的东西,他当年离开时,唯一带走的就是它。
指腹抚过冰凉的剑身,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师父在晨雾里教他步罡踏斗,在油灯下讲解符箓精要,还有羽化前那双看透世情却又带着深重忧虑的眼睛。
“茅山道士的宿命,就是与鬼神争命。”
他曾嗤之以鼻,认为那是故步自封的迷信。现在,这桃木剑握在手里的实感,却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他将桃木剑背在身后,又检查了内袋中的罗盘和几枚贴身存放的五帝钱。准备停当,他吹熄了屋里唯一的油灯,融入屋外的黑暗。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巡村。
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探查,他要亲自丈量这片生养之地如今被阴气侵蚀到了何种地步。
村庄睡得死沉。他沿着狭窄的村巷无声行走,像一道游移的阴影。罗盘紧贴胸口,指针不再胡乱震颤,而是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村口老槐树,以及更深处后山的方向。但指针的颤抖从未停止,幅度随着他位置移动而微妙变化,仿佛在测绘一张无形的、属于阴间的舆图。
空气中那股阴寒的气息无处不在,丝丝缕缕,从墙角的阴影里,从废弃院落的荒草中,从脚下冰冷的土地下渗透出来。比城市里浑浊了百倍。
他走到村中那口早已废弃的池塘边。水面覆盖着浓绿的浮萍,在月光下像一块巨大的、生了苔的翡翠。罗盘指针在这里猛地向下一沉。陈望凝神看去,水面之下,隐约有苍白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散乱的水草,又像……纠缠的发丝。
他没有停留,继续前行。
经过几户白天还打过招呼的人家,他刻意放缓脚步,侧耳倾听。除了鼾声,偶尔能听到模糊的梦呓。
“……别……别拉我……”
“……我不饿……真不吃了……”
断断续续,充满惊惧。
陈望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鬼哭宴的影响,远比看到的更广。它在通过梦境,蚕食生人的阳气。
就在他准备转向通往村后的小路时,一阵压抑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前面的拐角传来。
他立刻闪身贴住冰冷的土墙,屏住呼吸。
一个佝偻、蹒跚的身影,从拐角处慢慢挪了出来。是村里的赵老倌,年轻时摔坏了脑子,一直有些疯疯癫癫。
此刻,赵老倌穿着一身脏破的棉袄,手里却做着怪异的动作——他双臂前伸,虚虚地捧着什么,脚步踉跄,嘴里念念有词:
“……吃……好吃……大人赏的……不能剩……”
他走到一户人家的院门口,将那“虚空”捧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门槛前,还像模像样地作了作揖。然后,他又蹒跚着走向下一家,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月光照在他痴傻的脸上,表情是一种诡异的虔诚和满足。
陈望的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他看得分明,赵老倌身上缠绕的阴气,浓得几乎化不开。他不是在梦游,他是在……送客!
模仿着某种仪式,将“宴席”上“宾客”的“恩赏”,分发给左邻右舍。他在无意识中,成了阴间与阳世的传递者,将鬼哭宴的阴煞之气,更彻底地沾染到每一户门楣。
陈望没有现身阻拦。惊动一个被深度迷惑的痴人,只会让情况更糟。
他看着赵老倌完成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蹒跚着消失在另一条巷子的黑暗里。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陈望从墙角的阴影中走出,目光落在刚才赵老倌“放置”过东西的那几户人家的门槛前。空无一物。
但在他的感知里,那里分明残留着一缕缕黑色的、若有实质的阴煞之气,像恶毒的诅咒,正悄无声息地渗入门缝。
他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后山轮廓,那里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口,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整个村庄。
桃木剑在背后传来轻微的嗡鸣,不是警示,更像是一种……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