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日。
天空从清晨起就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村子的屋顶,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着栖水村,连平日里最吵闹的狗都蜷缩在窝里,发出不安的呜咽。
村民们早早开始忙碌,但他们的动作僵硬而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节日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凝重。他们穿着只有重大仪式才拿出来的、颜色暗沉的旧衣,像一群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默默走向村后的谷场。
陆明被两名族老“请”出了老宅。他们给他换上了一套黑色的、宽大不合身的麻布长衫,像是某种制服。布料粗糙,摩擦着他的皮肤,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掌灯人,需心无杂念,敬奉神明。”族老冰冷地交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与警告。
陆明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穿上。他的内心如同被冰与火交织灼烧,父亲的冤死、水生的警告、祠堂的诡影,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今晚。但他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谷场已被清理得一尘不染。那座坐北朝南、严格按照三丈三尺三寸规制搭建的戏台,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台基是陈旧的老青石,上面似乎真的浸染了常年香火的气息,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戏台后方悬挂着巨大的、绣满诡异符箓的暗红色帷幔,无风自动,缓缓摇曳。
戏台正前方,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树下,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界碑,上面刻着模糊不清的符文。此刻,所有村民都安静地聚集在界碑之后,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人交谈,甚至连咳嗽声都没有。他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齐刷刷地望着戏台,眼神空洞,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族长和几位族老站在人群最前方,背对着村民,面朝戏台。他们神情肃穆,如同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祭祀。
一名族老将一盏青铜油灯递到陆明手中。
引魂灯。
灯身冰冷刺骨,上面刻满的扭曲符文仿佛活物般蠕动。灯盏里,盛满了粘稠、黝黑的液体,正是水生所说的“神膏”。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散发出来——不完全是腐烂,更像是一种陈年的血腥混合了某种矿物和草药燃烧后的怪异焦糊味,正是这味道,构成了傀伶身上和祠堂内那异香的主体。
“捧好它。鼓响三声,仪式开始。灯在,人在;灯灭……”族老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可怕。
陆明接过灯,手指触及那冰冷的青铜,忍不住微微一颤。他走到界碑的最前沿,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与身后沉默的村民隔开一段距离。他是活人与“神明”之间的媒介,也是第一个面对戏台上一切的人。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
“咚!”
第一声鼓响,沉闷如惊雷,自戏台后方传来,震得人心头发麻。谷场周围火把次第亮起,幽绿的火光跳跃着,将所有人的脸映得鬼气森森。
“咚!”
第二声鼓响,那暗红色的帷幔后,隐约传来了细微的、如同关节扭动的“咔哒”声。
陆明感到怀里的引魂灯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那黝黑的“神膏”表面,泛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村民们屏住了呼吸。
“咚!!!”
第三声鼓响,尖锐而急促,仿佛撕裂了这粘稠的寂静!
暗红色帷幔猛地向两侧拉开!
戏台上,十几具傀伶已然就位。它们穿着华丽的戏服,脸上涂抹着浓重而僵硬的油彩,在幽绿的火光下,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鬼魅戏班。它们摆出固定的身段,一动不动。
而台口正中央,金甲耀眼,正是扮演武神的——他父亲的尸身!
他手持一柄木制偃月刀,脸上覆盖着武神威严的油彩,但那空洞的双眼,仿佛穿透了时空,正正地“望”着台下手捧引魂灯的陆明。
锣铙笙箫无声,只有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低沉嗡鸣开始回荡,取代了传统的伴奏。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乐声”中,台上的傀伶们,动了。
它们的动作僵硬而精准,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开始上演那出古老的《百神宴》。没有唱词,只有关节转动的细微声响和脚步挪动的沙沙声,混合着那低沉的嗡鸣,构成了一副无比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陆明紧紧捧着冰冷的引魂灯,感觉到那灯盏里的“神膏”似乎在缓慢地、不易察觉地……变得温热。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父亲那具被操控的尸身上,等待着,那注定要到来的惊变。
戏,已开台。而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