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机系的毕业答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然而,我并未像大多数同学那样立即投入到这离别的狂欢之中。
我深知,清华园作为国家高等教育的重镇,其各个学科的答辩场,不仅是检验学子四年所学成果的舞台,更是观察这一代青年才俊思想动态、感知国家未来建设者精神风貌的绝佳窗口。
在这里,能听到时代前进的脚步声,也能触摸到学术思想最前沿的脉搏。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着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笔记本——那是林雪晴送我的毕业礼物——安静地穿梭于掩映在葱郁林木间的各院系教学楼之间。
我的脚步踏过了经济管理系、哲学系、历史系、中文系、机械工程系、土木建筑系……我仿佛一块贪婪的海绵,迫切地想要在离开前,汲取这座学术殿堂里最后、也是最丰富的思想养分。
我的第一站,是经济管理系的答辩现场。教室里座无虚席,讲台上,一位戴着深度眼镜的男生正侃侃而谈。他的论文题目是《论社会主义分配制度的完善与劳动者积极性的调动》。与外界可能想象的激烈批判不同,他的论述显得格外务实和审慎。
“……因此,我们必须认识到,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在现阶段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合理性。”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坚定,“片面强调精神激励而忽视物质利益原则,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基本原理。
我们的目标,是在保证社会主义方向的前提下,探索更加科学、更能激发生产潜力的分配形式。
例如,在农村,可以进一步完善工分制度,使其更准确地反映劳动的数量和质量;在工矿企业,可以将产量、质量与工人的实际收入更紧密地挂钩……”
台下坐着的几位老教授,虽然神情严肃,但都在微微颔首。
提问环节,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用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普通话问道:“你的观点很明确,强调物质利益原则。那么,请你进一步阐述,在实践中,如何防止‘物质刺激’滑向‘利润第一’的偏向?”
这个问题切中要害,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答辩者显然有所准备,他略一思索,沉稳地回答:“谢谢老师的提问。 我认为,关键在于加强党的领导和完善管理制度。
物质奖励必须在完成国家计划、保证产品质量的前提下进行,并且要与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相结合。
我们要反对的是平均主义‘大锅饭’,但绝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这其中的‘度’,需要我们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和把握,核心是服务于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这个根本任务。”
他的回答赢得了不少赞许的目光。我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写下:“务实探讨,立足国情。
认识到现阶段生产力水平对生产关系的制约。强调‘度’的把握,体现辩证思维,避免左右偏颇。”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韩家村的乡亲们,正是那看似简单的“多劳多得”工分制和家庭副业带来的切实收益,才让沉寂的土地焕发了生机。
纯粹的精神号召,若脱离了物质基础的支撑,终究是难以持久的。这位同学的论述,无疑是对现实的一种理性回归。
带着经济系答辩带来的启发,我走进了哲学系的教室。这里的气氛更为思辨,一位梳着两条长辫子、眼神清亮的女生正在陈述她的论文《论传统美德在社会主义新人塑造中的现代价值》。她的声音清脆悦耳,逻辑层次分明。
“……因此,我们认为,对传统文化和道德观念,不能采取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一概斥之为‘封建糟粕’而简单抛弃。
茅同志也教导我们要‘古为今用’,‘推陈出新’。譬如,‘诚实守信’、‘勤俭节约’、‘孝敬父母’、‘尊师重道’,这些历经千百年锤炼的民族美德,与我们要培养的‘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的目标并不矛盾,反而可以成为社会主义道德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赋予其深厚的民族根基和生命力……”
她引经据典,不仅援引了马克思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论述,还结合了当前社会中一些道德建设的实例,论证了继承和发扬优秀传统美德的必要性。
她的论述,像一股清泉,在当时略显沉闷的社会思想氛围中,让人感到耳目一新。
提问的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老教授。
他缓缓起身,语气温和却充满力量:“同学,你的论文很有见地。我想请你进一步探讨一个问题:你在论文中提倡批判性继承,那么,在实际操作层面,我们依据什么样的标准,来区分传统中的‘精华’与‘糟粕’?例如,‘中庸之道’与斗争哲学,‘明哲保身’与勇于担当,其界限何在?又如何实现创造性的转化?”
这个问题触及了方法论的核心。女生略微沉思,随即自信地回应:“谢谢教授。我认为,最根本的标准,是看其是否有利于社会主义事业的巩固和发展,是否有利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是否有利于人的健康成长。
对于‘中庸’,我们可以扬弃其调和矛盾的消极面,汲取其追求‘适度’、反对极端的合理内核;对于‘明哲保身’,则要坚决批判其逃避责任的消极性,但可以引导人们讲究斗争策略,注意保护自己,以便更好地进行长期斗争。
总之,继承不是照搬,而是在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的指导下,进行科学的分析和改造。”
老教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坐下。我在笔记上记录:“辩证思考,理性继承。
试图打通传统与现代,为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寻找本土资源。
强调分析、改造,而非简单否定或肯定,体现了学术研究的深度。”这种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努力,让我看到了思想建设的另一种可能路径。
历史系的答辩则展现出另一种风貌,更加注重经世致用。一位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的男生,他的论文题目是《从古代水利建设看其对当代农业发展的启示——以都江堰和郑国渠为例》。
他并没有空泛地谈论史观,而是扎扎实实地梳理了都江堰“深淘滩,低作堰”的治水方针和郑国渠在关中平原灌溉网络建设中的巨大作用,并详细分析了这些古代智慧对当下兴修水利、防治旱涝、提高农业产量的借鉴意义。
“历史研究不能脱离现实,更不能沦为书斋里的空谈。”他挥舞着手臂,充满激情地说,“我们的祖先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创造了辉煌的农业文明,其中蕴含的因地制宜、系统工程、可持续发展等思想,至今仍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研究历史,就是要为今天的社会主义建设提供镜鉴,让我们少走弯路,更快地实现农业现代化!”
台下一位中年教师饶有兴趣地提问:“你的研究很有现实意义。那么,你认为,在学习古代水利经验时,我们最应该继承的核心精神是什么?”
答辩者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尊重客观规律的科学精神,和变害为利、人定胜天的奋斗精神!都江堰不是与洪水硬拼,而是因势利导;郑国渠是化盐碱之地为沃野良田。
这都是认识规律、利用规律的典范。我们今天搞建设,同样需要这种科学与实干相结合的精神!”
教室里响起了赞同的掌声。我在笔记上写下:“以史为鉴,服务现实。突出历史研究的实用价值。强调科学规律与奋斗精神的统一,契合国家建设的迫切需要。”这种将学术研究与国家实际需求紧密联系的做法,正是清华一贯的学风体现。
在中文系的答辩现场,我听到了一场关于《“茶煮匠”合作社系列报道的语言艺术与传播策略分析》的精彩论述。
答辩者是一位来自江南的女生,吴侬软语中带着清晰的分析力度。她细致地剖析了张建军他们那组报道成功的要素:“……这些报道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广泛而积极的社会影响,在于它们成功地跳出了空洞说教的窠臼,用最朴实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语言,讲述了普通农民在政策引导下,如何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的真实故事。
它将宏大的政治主题,融于鲜活的人物命运、生动的生产细节和真挚的情感流动之中,从而实现了‘润物细无声’的传播效果……”
她的分析客观、精准,充满了学术的严谨性,同时又对报道所体现的深入基层、反映真实生活的新闻作风给予了高度评价。
机械工程系的答辩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里弥漫着机油、图纸和精确计算的味道。
几位毕业生的论文题目都非常具体,如《关于提高c616车床主轴精度的工艺改进》、《一种新型齿轮传动效率的试验研究》、《基于强度计算的某型拖拉机底盘结构优化》。
他们的陈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严谨的数据、复杂的公式和精确的工程图纸。
有一位同学的设计,甚至已经被北京第一机床厂采纳,即将投入试生产。这种立足于解决实际生产难题、将知识转化为生产力的扎实学风,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我注意到,指导老师们提问也格外细致和具体,关注每一个技术细节的可行性与可靠性。
几天听下来,我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我的观察、思考和感悟。虽然外界思潮涌动,各种讨论不绝于耳,但在清华园这道由蒋书记和众多严谨学者共同守护的围墙之内,务实、理性、求真、报国的学风依然是绝对的主流。
我清晰地看到,绝大多数师生都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内,默默地、却无比坚定地朝着让国家更加强大的共同目标而努力。
“今天听机械系的答辩,真是开了眼界,”我一边整理着笔记,一边对室友们说,“那个叫王振华的同学,他改进的车床主轴精度方案,据说能直接提升加工效率百分之十以上,已经被第一机床厂看中了,这才是真刀真枪的贡献。”
张建军正伏案修改着他的一篇通讯稿,闻言抬起头:“我们报社最近也在强调这个。总编开会说,新闻报道要‘接地气’,要多反映像王振华同学这样的实干家,多报道基层克服困难、完成生产任务的真实事迹。”
李大川刚洗漱完,穿着背心,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憨厚地笑道:“俺就觉得这个好!搞经济就得讲实际,搞技术就得能落地。就像俺们种地,光喊口号庄稼长不好,得下地流汗,还得懂选种、施肥的门道。。”
陈致远坐在书桌前,对着一个复杂的机械零件图纸凝神思考,此时也简短地插话:“技术问题,容不得半点虚浮。图纸差一厘,实物就可能差千里。带学生,第一条就是严谨、求实。”
听着室友们的话,我心中暖流涌动。不同的专业背景,塑造了我们不同的思维方式,但在“求真务实”这一点上,我们却有着惊人的默契。
这或许就是清华赋予我们最宝贵的共同基因。然而,我也隐隐感到,校园外传来的风声似乎越来越紧,这股弥漫在园子里的理性与沉静,又能在这变幻的大气候下维系多久呢?
带着这份隐约的关切,我第二天继续了我的“求知之旅”。我特意选择了法律系、教育系和艺术系,希望从更广泛的维度,拼凑出一幅完整的时代图景。
法律系的答辩教室气氛庄重。一位面容清瘦的男生正在论述他的论文《论人民调解制度在化解基层矛盾中的作用与完善》。
他没有纠缠于抽象的理论争辩,而是基于在街道居委会和农村生产大队的实地调研,用大量鲜活案例,分析了人民调解如何将邻里纠纷、家庭矛盾化解在萌芽状态。
“……法律的作用不仅在于审判和惩罚,更在于预防和教育。”他言辞恳切,“‘枫桥经验’告诉我们,充分发动和依靠群众,坚持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是符合我国国情的社会治理有效途径。
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基本的程序公正和调查取证。我们的调解工作,同样需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和政策为准绳,要在‘情、理、法’之间找到平衡点……”
提问的是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教师:“你的研究强调了程序的必要性。那么,在当前强调‘群众专政’的背景下,你如何看待司法专业性与群众路线之间的关系?”
这是一个敏感而尖锐的问题。答辩者沉思片刻,谨慎而坚定地回答:“老师,我认为二者并不矛盾,而是相辅相成的。
司法专业性确保我们处理问题的准确性和公正性,避免冤错案;群众路线则保证了司法工作的民主性和生命力,使其扎根于人民之中。
就像调解工作,既需要熟悉政策法规的干部指导,也需要德高望重的群众代表参与,专业性与群众性结合,才能取得最好效果。”
他的回答赢得了在场许多人的默默赞许。我注意到,几位旁听的老教授虽然始终沉默,但眼神中流露出对这位学生理性与勇气的欣赏。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立足基层,注重实践。试图在现实框架内寻求专业规范与群众路线的结合点,体现建设性思维。”
教育系的讨论则围绕着“如何在新的形势下保证基础教育质量”展开。有学生慷慨陈词,主张进一步缩短学制,增加学工、学农时间,“让教育战线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坚强堡垒”。但更多的声音则是冷静而理性的。
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在论文中系统论证了基础学科知识体系传承的重要性:“……缩短学制、增加劳动实践,其初衷是为了更好地联系实际,培养接班人。
但如果因此削弱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基础学科的教学质量,导致学生基础知识薄弱,将严重影响我们未来培养高级专门人才的能力,最终会拖累国家工业化和科技现代化的步伐。这无异于竭泽而渔……”
她的观点得到了不少同学的附和和老师们的默许。讨论的焦点更多地集中在“如何改革才能既突出政治又保证质量”上,而非简单的否定或肯定。
这种务实的讨论氛围,让我看到了教育系师生在时代浪潮中对教育规律的坚守。
这天下午,我在教学楼僻静的回廊里偶遇了钱教授。他把我拉到一扇爬满常春藤的窗前,低声关切地问:“韩浩,最近听了这么多场答辩,感受如何?”
我简要谈了我的观察,重点提到了各系师生立足专业、服务国家的务实态度。
钱教授欣慰地点点头,目光中透着睿智与深沉:“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清华有她的传统和风骨。
蒋书记多次在会议上强调,学校是培养建设人才的地方,要‘又红又专’,‘红’要落在‘专’上。踏实读书,练就本领,将来才能为国家挑重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外面有些风声,不必过于理会。记住,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沉下心来,积蓄力量。明哲保身不是退缩,是为了留住有用之身,将来能做更多实实在在的事情。”
“谢谢钱教授,我记住了。”我郑重地回答。老先生的话,如同定盘星,让我有些纷杂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
回到宿舍,室友们大多已准备休息。我在书桌前坐下,就着台灯,翻开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在总结之处,继续写下我最终的思考:
“连日观察,综合判断:
1. 主流清晰:清华园内,在有力的引导与保护下,务实求学、专业报国仍是师生共识与主流实践。
2. 压力潜存:外界思潮对校内形成一定冲击波,尤其在人文社科领域,保持理性与专业性的声音面临考验,但尚未动摇根基。
3. 路径分化:不同学科依据自身特点,探索着将政治要求与专业规律相结合的路径,理工科依托技术刚性,人文社科则更考验智慧与平衡艺术。
4. 青年担当:绝大多数同学心态积极,渴望学以致用,但需正确引导,将热情转化为建设性力量。
吾辈之抉择与坚守:
1. 根基:坚守专业信仰,用无可替代的真才实学和实干成果证明价值,服务社会。此为立身之本,亦是对空谈最有力的反驳。
2. 智慧:保持独立思考与批判精神,不盲从、不激进,于复杂局势中明辨方向,守住良知与底线。
3. 立场:深入基层实践,扎根人民生活,从劳动群众中汲取最深厚的智慧和力量,确保所学所为不脱离实际,不背离民心。
4. 方法:注重团结协作,尤其要与那些默默耕耘、脚踏实地的师友同行,凝聚积极、正面的能量,互为砥柱。”
合上笔记本,我望向窗外。北京的夜空,因为城市的灯光而显得有些星光黯淡,但我的内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坚定。
通过这几天系统性的静观、倾听与思考,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未来该走什么样的路——那是一条既顺应国家发展之“势”,又恪守专业操守之“道”;既胸怀理想主义之“热忱”,又秉持现实主义之“冷静”的“又红又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