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黄土高原,被灼热的阳光和此起彼伏的蝉鸣笼罩。韩家村,这个日益成为焦点的村庄,也进入了最为紧张和繁忙的时节。夏锄基本结束,庄稼进入快速生长的关键期,而比庄稼长势更牵动人心的,是那场日益临近的全省农业工作会议。
会议的正式通知终于下达,时间定于八月初,立秋之前。届时,全省各地市、县的党政一把手、分管农业的领导、农业技术骨干,将近两百人的庞大观摩团将莅临韩家村。通知中明确要求,韩家村试点要全面展示“重点试验田”的作物长势对比、“简明技术规程”的实际应用效果,以及多种经营、循环生产带来的综合效益。这几乎是对我们过去大半年工作的“终极验收”。
李保明书记主持召开全村动员大会。不再是合作社小范围,而是全村社员,黑压压坐满了打谷场。李书记没有拿讲稿,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老少爷们!姐妹们!省里要把天大的脸面给咱们韩家村!把全省的‘眼睛’都放到咱们这儿来了!为啥?就因为咱们干出了样子,走出了新路!郭省长信任咱们,浩娃子带着咱们摸索出的法子,要在全省推广!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更是咱们对全省父老乡亲的责任!”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但是!要是咱们搞砸了,要是咱们的试验田不如别人的普通田,要是咱们的‘明白纸’成了糊涂账,那丢的不仅是韩家村的脸,是丢郭省长的脸,是堵死了全省农业翻身的路!咱们,能不能答应?!”
“不能!”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带着破釜沉舟气势的吼声。社员们群情激昂,那种被委以重任的荣誉感和背水一战的决心,形成了强大的气场。
我站在台下,看着这一幕,心潮澎湃。这种强大的群众动员能力和集体荣誉感,是这个时代特有的力量。我深知,会议的成败,不仅系于技术和方案,更系于能否将这股人心士气凝聚到极致。
整个韩家村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不仅仅是那几块指定的“重点试验田”,全村所有的田地、圈舍、加工坊,甚至道路、院落,都开始了彻底的整治和优化。
社员们自发地起早贪黑,精益求精。老人们负责将田埂修得笔直如线,妇女们将村道打扫得一尘不染,孩子们则被组织起来,在河道旁、山坡上补种易于成活的绿植。一种“人人都是东道主,处处代表新风貌”的氛围,弥漫在村庄的每个角落。
我与王教授带领的技术团队,成了最忙碌的人。我们每天顶着烈日,穿梭于各块试验田之间,像呵护婴儿一样观察记录着每一片庄稼的细微变化。
“看这里!”王教授蹲在一株长势格外健壮的谷子前,指着那沉甸甸的穗头,语气中充满了兴奋,“严格按照‘明白纸’上‘孕穗期浅锄保墒(shang)土壤水分、适量追施草木灰’的谷子,和旁边只是常规管理的,穗粒数明显要多,籽粒也更饱满!这就是标准化的力量!”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早已没有了最初的质疑,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佩和合作的默契:“韩浩,你提出的这个‘标准化方案’,配以‘样板田’示范,真是绝了!它把复杂的科学道理,变成了社员们摸得着、看得见、学得会的东西!”
我们精心设计了观摩路线,确保与会者能看到最直观的对比:同一块地,一半按“明白纸”精细管理,一半按传统习惯种植;同一个猪圈,一边是传统喂养,一边是加入了蚯蚓、菌糠等“新式饲料”的科学喂养。这种视觉冲击力,远比枯燥的报告更有说服力。
村里的蜂窝煤厂早已建成投产,取代了以往烧柴火的习惯。家家户户用上了规格统一的蜂窝煤,放在特制的煤炉里,取暖、做饭都比以前省事、干净了许多。我张罗着给新建的二层别墅配了土暖气,用的正是从太原买来的铸铁锅炉和暖气片,虽然比不上后世的不锈钢产品,但在当时已是了不得的“现代化”配置。这让搬进新家的村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电话还没有)外加“暖气片”的新生活。这也成了我们展示集体经济优越性和生活质量提升的重要一环。
就在筹备工作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时,林雪晴的来信到了。她的字迹依旧娟秀,但字里行间透着更深沉的思念和一丝属于大学生的理性思考。
“……浩,见字如面。日日思君,唯以学业暂忘怀。清华园内,学术氛围日浓,然我每每于图书馆苦读,或于未名湖畔漫步,总觉身侧少了一人,心下怅然。知你于三晋之地,为理想躬耕,每每思及,既感骄傲,又生牵挂……你我之约,重在同心。我在此处,必当勤勉学业,他日学成,无论身处何地,亦能为国效力,此志与你无异。盼君珍重,勿以为念,他日重逢,再把臂言欢,细说别情。另,笔记已整理大半,不日寄出,望能助你学业不致落伍……”
读着她的信,我心中暖流涌动,也带着一丝愧疚。她没有提出任何不切实际的要求,而是表达了深刻的理解和支持,将个人的思念升华为共同进步的约定。这正是我欣赏她的地方,大气、明理,不局限于儿女情长。这封信,像一股清泉,洗去了我连日筹备的疲惫。
我提笔回信,同样报喜不报忧,重点描述了韩家村热火朝天的筹备景象和社员们昂扬的斗志,与她分享这份即将迎来“大考”的激动,并再次感谢她帮忙整理笔记。
“……雪晴,得你书信,如沐春风,知你安好且志向高远,我心甚慰,亦自勉……韩家村上下,正为一场盛会全力以赴,我身在其中,倍感荣光……你我之约,不在朝朝暮暮,而在志同道合,心在一处。盼你学业精进,待我此间事了,返京之时,再与你细说这黄土高原上的星月与梦想……”
与此同时,来自北京的陈致远也传来了消息。信写得很简单,只说他已按我提供的地址和暗号,顺利完成了第一次粮食运送,对方清点接收,过程平稳,未生枝节。信末尾,他加了一句看似随意的话:“浩哥,那边对你这边的东西(指粮食)很满意,说是比预想的还要好。别的没多说。”
这笔交易的利润,我从未向陈致远透露具体数字,他只负责执行运输,不知内情。财帛动人心,这个道理,无论在哪个时代我都谨记。
我给陈致远的回信更加简短,只有寥寥数语:“知悉,顺利就好。按原计划,保持联系,安全第一。” 所有的核心算计和长远规划,都只在我自己心中。这条隐秘的“黄金通道”,是我为未来布下的重要棋子,必须慎之又慎。
年后规划用于试验的塑胶大棚所需的农膜、支架等材料,以及别墅区供暖所需的铸铁锅炉和暖气片,我通过李书记的关系,在太原市的物资供销部门顺利采购到。虽然质量、款式无法与后世相比,但完全能满足当前的使用需求。
八月初,天高云淡,暑热未消。韩家村迎来了历史性的一天。
清晨,村口主干道两旁,红旗招展,社员们穿着虽然陈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精神抖擞地列队等候。当由吉普车、大客车组成的庞大车队,浩浩荡荡驶入韩家村时,锣鼓喧天,掌声雷动。那场面,远比年初郭省长来时更加壮观。从车上下来的,无一不是执掌一方的领导干部,他们带着审视、好奇、期待,甚至是一丝不服气的复杂目光,打量着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村庄。
卫省长,郭副省长亲自带队,他的出现,将现场气氛推向了第一个高潮。他与李保明和我用力握手,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村庄和精神饱满的社员,满意地点了点头:“保明同志,韩浩同志,看来你们准备得很充分嘛!今天,我们就一起来看看,你们这把‘火’,到底烧得有多旺!”
观摩正式开始。我作为主要讲解人,走在卫省长和主要领导身边。面对众多质疑的目光,我成竹在胸。我们首先来到作物对比展示区。
“各位领导请看,”我指着一目了然的对比田,“这边,是严格按照《晋中旱地谷子简明技术规程》管理的‘样板田’,那边是传统种植的对照田。大家可以看到,样板田的谷子植株更高,穗头更大更沉,预计亩产可以提高两到三成。”
事实胜于雄辩。那鲜明的长势差异,让许多原本抱着挑刺心态来的干部们沉默了,取而代之的是认真的观察和低声的交流。有人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土壤和根系;有人掏出本子,飞快地记录。
在生态养殖展示区,韩三叔成了主角。他操着浓重的方言,却信心满满地向各位“大官”介绍他的“曲蟮军队”(蚯蚓)如何变废为宝,如何让鸡多下蛋、猪快长膘。他那份发自内心的自豪和朴实无华的语言,产生了奇妙的感染力,连卫省长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问,并勉励他好好干,把经验传给更多人。
我们不仅展示成果,更展示过程。将印制好的各种“明白纸”现场分发,并安排技术员和“土专家”现场答疑。这种透明、开放、务实的态度,赢得了很多务实派干部的好感。
下午的集中会议,在扩建后的大会场举行。当我作为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发言人,走上主席台时,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个过于年轻的“专家”身上。我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好奇、怀疑、期待……
我没有怯场,调整了一下话筒,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然后用清晰、沉稳的声音开始了我的主题汇报:《聚焦最后一公里:韩家村试点实践与“样板田+标准化方案”推广模式的思考》。
我的发言,没有停留在技术层面,而是深入阐述了这套模式背后的逻辑:如何将复杂的政策和技术,转化为基层干部和社员“愿执行、能执行、会执行”的具体行动;如何通过建立“相信-学习-模仿-创新”的传导机制,激发内生动力;如何将国家意志、专家智慧和群众经验有机融合,形成合力。我用了大量来自韩家村试点的一手数据和生动案例,逻辑严密,深入浅出。
会场一片寂静,只有我的声音在回荡,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看到许多地市领导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逐渐变得神情专注,继而陷入深思,最后频频点头。我的发言,显然触动了他们工作中真实的痛点和难点,并提供了一套看似可行的方法论。
当我结束发言,鞠躬致意时,台下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这掌声,是认可,是信服,更是对一条崭新道路的憧憬。卫省长在总结讲话中,再次高度肯定了韩家村的探索和我的方案,他动情地说:“……事实证明,办法总比困难多,关键在于我们有没有决心,有没有找对方法!韩浩同志和他的同事们找到的这条路,是一条充满希望的路!我希望,也要求,在座的各位,要认真学习、消化、吸收韩家村的经验,结合本地实际,大胆地试,勇敢地闯!让三晋大地的田野,都焕发出像韩家村一样的生机与活力!”
会议期间,我成为了最受欢迎的人。无数干部围上来索要资料、咨询细节、邀请我去他们那里指导。我的那套方案和“明白纸”,被争相复制。我知道,“韩家村模式”和“样板田+标准化方案”,从这一刻起,真正开始走向三晋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全省农业工作会议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韩家村和我,都一战成名。
送走最后一批观摩人员,喧嚣了数日的韩家村渐渐恢复了平静。我独自站在村后的山梁上,望着脚下这片因为我而悄然改变的土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一丝疲惫。公开的事业迈出了关键一步,隐秘的资本积累也在稳步进行,与林雪晴的感情在思念中沉淀得越发醇厚。前路依然漫长,但方向已经清晰。
送走了观摩团,李书记立刻组织召开了合作社全体成员大会。没有庆功,只有冷静的总结和部署。
“同志们,会开完了,脸露了,彩也挂了!”李书记的开场白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但咱们心里都得有杆秤!省里市里把咱们捧得高,是希望咱们能一直站在高处!要是接下来咱们的试验田后期管理跟不上,产量达不到预期,养殖场出了纰漏,那摔下来,可比从来没上去过更疼!”
他环视全场,语气沉重:“所以,现在不是松口气的时候,而是得把弦绷得更紧!要把会上展示出来的样子,变成咱们韩家村天天都能有的样子!要把‘明白纸’上的字,一滴不漏地浇到咱们的地里!”
我紧接着发言,没有讲大道理,而是直接拿出了接下来几个月的具体工作计划表:“李书记说得对。接下来,我们的重点是‘三抓三保’:一抓秋季作物后期管理,保粮食产量达标;二抓越冬物资储备(饲料、燃料、防寒材料),保牲畜安全过冬;三抓技术规程的本地化完善,根据咱们实践的经验,把‘明白纸’修得更准、更细、更实用!” 我的务实作风与李书记的宏观把控相得益彰,让社员们目标明确,干劲不减。
我将会议期间各地干部提出的问题和建议进行了整理归类,发现许多共性问题,比如“规程很好,但有些肥料我们那里没有”、“方法知道,但具体操作把握不好火候”。这让我意识到,推广“韩家村模式”不能一刀切,下一步需要更多“因地制宜”的微调指导。
我与王教授的合作进入了新阶段。我们开始系统性地总结韩家村在不同作物、不同养殖项目上的“最优实践”,并将其固化为更详细的《韩家村合作社生产技术操作规范(初稿)》。王教授负责理论把关和文字润色,我负责提供核心思路和实操要点,韩三等“土专家”则负责验证和补充细节。这种“三结合”的工作模式,产出的成果既科学又实用。
王教授常常感慨:“韩浩啊,跟你一起工作,我这老脑筋也得跟着转啊!你这些想法,看似天马行空,细琢磨,又都在情理之中,关键是还真管用!我这趟下来,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