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华园坐332路公交到前门大栅栏时,车窗外的天刚擦亮没多久,街面上飘着豆浆的豆香、炸油饼的油香,混着自行车“叮铃”的铜铃声,吵得人心里发暖。
我攥着口袋里李书记给的五块钱,指尖攥出了汗——这钱是乡亲们凑的心意,可我早就盘算好了,要给林雪晴买个能让她记着我的东西。
1995年的我逛惯了商场里亮晶晶的饰品店,可1962年的大栅栏全是烟火气的小摊子。转了三个拐角,才在个老太太的摊子前停住——摊子角落放着个淡蓝色发卡,顶端焊着金银色的蝴蝶,阳光一照,翅膀能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汾河冰化时闪的光。
“大娘,这发卡多少钱?”我声音发紧,怕太贵。
“两块。”老太太抬头笑
两块?够买五斤鸡蛋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又看了看发卡——想起林雪晴扎马尾的样子,蝴蝶跟着她走路晃悠的模样,咬咬牙递了钱:“买了。”
老太太用油纸包了两层递我,我赶紧揣进帆布包最里面,生怕压坏。
“哎呀!”
后背突然被撞了一下,帆布包“啪嗒”掉在地上,桃酥铁盒“哐当”响。我第一反应不是捡包,是摸夹层里的发卡——没碎!刚松口气,就听见软乎乎的道歉声,像砸在心上:“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路,你没事吧?东西没摔坏吧?”
这声音!我猛地抬头,心脏“咚咚”跳得要撞出来。林雪晴就站在跟前,马尾晃悠,额前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浅灰棉袄领口别着小布花,手里拎着蓝布袋子,里面露着几团浅灰毛线,滚圆的,看着就暖和。
她看见我时,眼睛先瞪圆,像受惊的小鹿,随即弯成月牙,嘴角翘起来,声音亮得像雨后太阳:“韩浩?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来买本书。”我脑子飞转,把编好的借口抛出来,顺手把帆布包往身后藏——怕她看见发卡,也怕她问包里的特产。攥着包带的手都白了,心里急着找由头留她:“你呢?怎么来这儿了?”
“帮我妈买毛线,”她晃了晃袋子,毛线团滚了滚,“我爸冬天上班冷,我妈想织件毛衣。”
她顿了顿,突然笑出声,带着点促狭:“咱俩可真有缘分!第一次见也在这儿,你提着大袋子撞了我,那慌慌张张的样,我现在都记得!”
耳尖瞬间发烫。我故意皱着眉装委屈,语气带点撒娇:“那哪儿叫狼狈?我后来总琢磨,是老天爷怕我错过你这么好看的姑娘,特意安排的‘偶遇’!没那一下,我哪儿能认识你?”
话出口我就慌了——会不会太冒失?可她只是愣了愣,耳尖红得像涂了胭脂,赶紧低头拨碎发,声音轻了:“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不正经。”
我心里一喜,趁热打铁:“对了,你赶时间吗?陪我找本书呗?《平凡之路》,听人说好看,可我找了好几家都没有。你是北京人,说不定知道哪儿有。”
——哪有什么《平凡之路》(高鸿着) :由太白文艺出版社于2020年1月出版,是2017年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资助项目。全书50万字,描写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巨变。书中主人公田安国进入城市后历经迷茫、挫折,远渡重洋到德国打工,回国后创业并带领家乡父老乡亲共同致富。
果然,她抬腕看表,指针刚过六点:“我妈让我七点前回,陪你找一小时没问题!不过找不到你可别失望,说不定咱这儿根本没这书。”手腕上的银表闪了闪——1962年能戴表的家庭不多
“够了!够了!”我乐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接她手里的毛线袋,“你拎着累,我帮你。咱先去那边新华书店,我刚才好像看见牌子了。”
她没推辞,递袋子时指尖碰了我手一下——软乎乎的,有点凉,我像过了电,赶紧把袋子往旁挪了挪,怕她察觉我手抖。
沿着街慢慢走,我故意放慢脚步,指着糖葫芦摊子搭话:“等会儿找完书,我请你吃糖葫芦吧?这季节的山楂冻过,不酸,裹的糖霜还甜。”
她顺着看过去,眼睛亮了亮,又摇头:“不用啦,我妈还等着呢,下次吧。”
“行,下次。”我记下这个约定,开始讲韩家村的事。
她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问:“那真空制砖机真能一天出3000块砖?比20个人手工还快?”“鱼塘放了多少鱼啊?鲫鱼还是鲤鱼?”
讲到孙大爷炒瓜子,我特意加重语气:“他用粗盐炒,不咸不淡还香。你不是说嗑瓜子硌手吗?下次我给你带,教你个办法——俩手指捏着尖一掰就开,比用牙嗑方便。”
这话是故意邀约,我紧张得攥紧了袋子。可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星星:“真的?那我可等着!我之前嗑得手指都起茧子了,我妈还说我嘴馋。”
“放心,肯定带。”我松了口气,忍不住笑——原来让她开心这么简单,提句瓜子就够了。
聊着聊着,路就变了——街面铺子少了,换成高大的树,远处青砖大门前蹲着石狮子,是清华东门。林雪晴停下脚,纳闷地回头看我:“不对啊,书店不是往这儿走的,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我慌了,语无伦次解释:“没……没带错!我就是回宿舍拿书,那本《平凡之路》我落宿舍了!你等我两分钟,马上出来,千万别走啊!”
没等她回应,我抱着毛线袋就往园里跑,怕她走,怕她等急。
冲回302宿舍时,陈致远正看《计算机理论基础》,见我抱着蓝布袋、抓着帆布包又往外冲,喊:“韩浩!你干啥呢?跟抢东西似的!这袋子谁的?”
“给姑娘送东西!回头说!”我头也不回跑出去,摸了摸帆布包夹层——发卡还在,油纸没破,才松了口气。
跑回东门时,远远看见林雪晴站在石狮子旁,正低头看地上的蚂蚁。阳光落在她身上,头发镀了层金边,连发丝都软。风一吹,马尾晃悠,我突然觉得,这比1995年见过的所有风景都好看。
“让你等久了吧?”我喘着气递还毛线袋,“刚才太急,把你袋子都抱走了,抱歉啊。”
她接过袋子,笑:“没事,没等多久。你拿的啥?这么沉。”
“给你的,韩家村带的特产,”我赶紧递帆布包,声音发颤,“张婶腌的萝卜干,她知道你爱吃辣,多放了辣椒;孙大爷炒的瓜子,就是我说的粗盐炒的;韩东娘做的玉米饼,加了糖,说姑娘家爱吃甜的;还有桃酥,装铁盒里没压坏。”
我絮絮叨叨说,怕她觉得我糊弄。她看着帆布包,眉头轻皱,带着为难:“这也太多了,我吃不完。而且我跟我妈说买毛线,带这么多回去,她肯定问哪儿来的,我都不知道咋说。”
“你就说邻居送的!”我急着出主意,脑子飞转,“王婶、李姨每家送点,凑起来就这么多,你妈肯定不怀疑。这些放不坏,你慢慢吃,也能分同学尝尝韩家村的味道。”
她盯着帆布包看了会儿,抬头看我,眼里带着笑和无奈,像看穿我心思:“也就你能想出这办法。行,我收下,谢谢你啊韩浩。”
“谢啥,都是家乡东西,不值钱。”我挠挠头,心里甜得像喝了蜜,赶紧掏帆布包夹层——油纸包一层一层剥开,淡蓝色蝴蝶发卡露出来。
我手有点抖,递过去:“还有这个,刚才在大栅栏看见的,觉得蝴蝶好看,就买了。你要是不喜欢……也没关系。”
她接过发卡,对着阳光看,蝴蝶翅膀的光落在她脸上。她指尖轻轻碰翅膀,嘴角越翘越高,眼睛弯成月牙:“真好看!我特别喜欢!谢谢你韩浩,这比我见过的所有发卡都好看。”
“喜欢就好。”我松了口气,看着她把发卡小心放进毛线袋,心里满得要溢出来。
“雪晴!怎么才回?快进来,饭要凉了!”四合院朱红门开了,中年妇女探出头喊。
“知道了妈!”她赶紧摆手,眼里带着不舍,“我走了啊,下次见!”
“下次见!”我看着她跑进门,门关上,才转身往回走。
风里还飘着她的皂角香,我摸出口袋里她写的信——“开春见”三个字被我摸得发皱。1995年的我送过名牌包、香水,可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原来喜欢一个人,是看她收礼物时的笑脸,是并排坐时的心跳,是暗戳戳约下次见面的期待。
我走着走着就笑了,心里盘算着:下次见面,要亲手给她戴发卡,要请她吃糖葫芦,要跟她说“暑假带你回韩家村,看鱼塘里的鱼,吃张婶做的玉米饼”——还要听她笑着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