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推开院门,就看见生产队书记李宝明站在院子里,身边还跟着两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虽然满面风尘,却透着一股城里人特有的气质。
“浩娃儿,来得正好。”李宝明洪亮的嗓音打破了傍晚的宁静,“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同志是上面分配来的知青。这位是从北京来的张天利同志,这位是从上海来的王波同志。”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起前几天在山西日报上看到的消息:中共中央北平工作会议召开,制定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取消了原草案中公共食堂和供给制的规定。会议还通过了《关于减少城镇人口和压缩城镇粮食销量的九条办法》,规定三年内减少城镇人口2000万以上,本年度就要减少1000万。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大幕,正在缓缓拉开。这是我仅在历史书本上读到过的篇章,如今却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
“欢迎欢迎。”我赶忙上前握手,注意到他们手掌的柔软与我这几天磨出老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李宝明拍拍我的肩膀:“浩娃儿,你是有文化的,你们年纪相近,这两个同志刚来,什么都不熟悉,你就多带带他们。”
等书记走后,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最后还是王波先开了口,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同志,请问哪里可以打水?我们一天没喝水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引他们到院里的水井旁。看着他们笨拙地打水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几天前的自己。
“慢慢来,这井绳要这样绕......”我上前示范,二人学得很认真。
傍晚时分,张婶听说来了两个城里娃,特意多做了几个玉米饼子送来。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张婶眼眶有些发红:“造孽哦,这么小的年纪就离乡背井的。”
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我大致了解了他们的背景。王波来自上海,家里有爷爷王伦达、奶奶陈雯静,父亲王红军、母亲袁丽娟,还有一个大哥王建军、二哥王建国和四妹王芳龄。说起家人时,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似乎隐藏着什么难言之隐。
张天利则是地道的北京人,爷爷张益康、奶奶李芳华,父母都是机关干部,大哥张天豪在部队服役,小妹正在上高二。他的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干部子弟特有的从容,但偶尔流露出的思乡之情却也显而易见。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挤在我的小屋里,分享着从各自家乡带来的零食——王波有一小包上海大白兔奶糖,张天利则带来了北京茯苓饼。我用张婶给的炒瓜子招待他们。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零嘴成了我们之间最珍贵的见面礼。
“说实话,刚下火车时,我差点没哭出来。”王波剥开一颗奶糖,小心地分成三份,“上海虽然也困难,但比起这里...…”
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知道后半句是什么。张天利默默点头,咬了一小口茯苓饼,望着窗外的星空出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突然,王波从行李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红岩》,张天利则拿出一副象棋。我们相视一笑,那一刻,文化的共鸣瞬间消融了地域的隔阂。
第二天清早,我带他们去地里干活。村民们好奇地围观的场景,让两个城里小伙很是窘迫。尤其是当张天利连锄头都拿反了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看什么看!谁还没有个第一次!”张婶的一声吆喝帮他们解了围。我注意到王波感激地看了张婶一眼,而张天利则红着脸,笨拙地调整着锄头的姿势。
午休时分,我们坐在田埂上啃干粮。王波突然低声说:“其实我是自愿报名来的。”
我和张天利都愣住了。
“我爸是右派,如果我不主动下乡,我妹妹就得来。”他苦笑一下,“她才十五岁。”
张天利沉默片刻,拍拍他的肩膀:“我是因为大哥在部队,家里必须有一个孩子下乡。父母说男孩应该吃苦,就让妹妹留在了北京。”
听着他们的故事,我突然意识到,每个知青背后,都藏着一个时代的无奈与抉择。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们下工回来,看见李宝明书记又等在我的小院里,脸色凝重。
“浩娃儿,有个紧急任务。”他直截了当地说,“公社要求每个生产队出个宣传栏,迎接知青下乡运动。你带着这两个城里娃,三天内搞出来,这几天就不用下地了。”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这是我们来农村后接到的第一个“特殊任务”。
当晚,我们点着煤油灯讨论方案。王波擅长画画,张天利字写得好,我则负责内容策划。就在我们热烈讨论时,突然听见窗外有响动。
开门一看,几个村里年轻人正慌慌张张地跑开。显然,他们对这些不用干农活却能“挣工分”的城里娃很好奇,甚至有些不服气。
“看来咱们得做出点样子来。”张天利若有所思地说。
第二天,我们决定不仅要做宣传栏,还要办个简单的识字班,教村里年轻人认字。这个提议得到了李宝明的支持,但也有一些老辈人摇头:“读书能当饭吃?”
三天后,宣传栏做好了,彩色的报头、工整的字迹、生动的内容,吸引了不少村民围观。更让人意外的是,当晚就有十多个年轻人来报名识字班。
夜深人静时,我们三人躺在土炕上,却都睡不着。
“你们想过未来吗?”王波突然问。
张天利叹了口气:“能想什么?老老实实待着呗。”
“我不这么认为。”我坐起身来,“知识总有一天会有用的,国家不会永远这样。”
他们俩都惊讶地看着我,煤油灯下,我们的影子在土墙上摇曳,仿佛在跳一支希望的舞蹈。
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特殊的时代已经到来,而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将在这场浩浩荡荡的下乡运动中,发生不可预知的转变。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知识的光芒,终究会穿透时代的阴霾,照亮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