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那桩麻烦事,竟解决得比预想的还要利落。
周二早晨,码头工头王大海来报,说老赵昨儿傍晚在工人棚跟人动了手,打伤了另一个苦力,眼下还扣在宪兵队的拘留房里。
“为着什么动手?”丁陌手里正理着中岛大佐视察的接待日程,头也没抬。
“听说是赌债闹的。”王大海压低了嗓门,“老赵这阵子手气背,欠了一屁股。昨儿个债主寻到棚里来,几句话不对付,就动了拳头。”
“伤得如何?”
“皮肉伤,见了红,但没伤筋骨。”王大海道,“可事情闹到了藤田少佐耳朵里,说要从严处置。人还押着,这个月的工钱也扣了。”
丁陌点点头:“照规矩办。码头是做事的地方,打架滋事,扰乱秩序,该办就办。”
“是。”王大海犹豫了一下,“那老赵那份工……”
“找人顶上。”丁陌摆摆手,“码头不缺人手。”
王大海应声退了出去。丁陌靠向椅背,合眼养了养神。老赵这事办得干净——打架是真,赌债是真,被抓也是真。从头到尾,他丁陌没露过面,没开过口,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但老赵到底知道多少?特高课从他嘴里撬出了什么?这些都还是未知数。
只能指望老赵骨头够硬,或者……特高课还没顾得上深挖。
正思忖间,电话铃响了。是佐藤康弘。
“竹下君,现在得空么?来领事馆一趟,有事商议。”
丁陌赶到领事馆时,佐藤办公室里已坐了两人。一个是小林少佐,脸色阴着。另一个丁陌不认识,是个三十出头的军官,领章上是中佐衔,面容冷峻。
“竹下君,这位是参谋本部通讯课的田中中佐。”佐藤介绍道,“田中中佐,这位便是竹下贤二,港口运输协调专员。”
田中中佐微微颔首,目光在丁陌身上扫了个来回,锐利得像刀子。
“竹下君,”佐藤接着道,“田中中佐此番来,是为中岛大佐视察的事。大佐对港口管理甚为重视,尤重各类登记造册之事。听闻你最近在整饬码头人员名册?”
“是。”丁陌应道,“按特高课要求,正为码头所有在册人员建立详细档案,含相片、手印、籍贯年岁等项。”
“进度如何?”田中中佐开了口,声音低沉。
“已登记两千余人,名册初具。”丁陌答,“然整理尚在进行,册簿浩繁,目下尚有混乱。”
小林少佐插话进来:“竹下专员,我闻说档案室内杂乱无章,许多信息对不上号。如此下去,中岛大佐视察时见了,如何交代?”
丁陌心中冷笑,面上却恭谨:“小林少佐所言极是。然此事工程浩大,人手有限,整理确需时日。”
“没时日了。”田中中佐道,“中岛大佐二十五日便到,只余四天。名册务必理清,分类务求规整,随时调阅无碍。”
“四天……”丁陌面露难色,“这恐怕……”
“恐怕什么?”小林少佐盯着他,“竹下专员,这可是中岛大佐亲交的差事。若办不妥,后果你当清楚。”
办公室里静了片刻。佐藤看看小林,又看看丁陌,打圆场道:“竹下君,田中中佐与小林少佐的意思,是要速速解了这难题。你看能否想想办法,添些人手,加紧办理?”
丁陌沉吟少顷,道:“若添人手……恐需专才。整理名册不单是出力气的活计,更需懂分类、晓管理之人。码头这边多是苦力出身,粗活使得,细活却难。”
田中中佐点头:“这点我虑到了。通讯课可调几人来助,他们熟稔档案整饬,亦有器械。”
“器械?”丁陌心中一动。
“嗯。”田中中佐道,“我部新近自德国购入一批档案理整器械,含打孔机、分类器、检索卡等。用于码头或有些大材小用,然既中岛大佐重视,便调一套来试试。”
丁陌立时明白了。这不单是帮忙,更是一场考校——考校新器械,也考校他这个人。
“那再好不过。”他道,“有专才与器械相助,四天工夫应可足用。”
“便如此定。”田中中佐起身,“明早,人与器械到位。竹下专员,此事由你总责。四日后,我要见一套规整可用的档案理整之法。”
“是。”
田中中佐与小林少佐离去后,佐藤长舒一口气:“总算走了。竹下君,此番差事吃重,却也是个机缘。田中中佐在参谋本部分量不轻,若给他留个好印象,于你日后大有裨益。”
“谢佐藤参赞提点。”丁陌道,“必当尽力。”
出了领事馆,丁陌未直接回码头,转道去了电讯室。他想寻山田问问,通讯课调人之事,山田可曾听闻。
然山田不在。同僚说他告了假,道是家中有事。
又告假?丁陌心头一沉。山田近来告假也太频了些。
他给陈世雄去了电话:“山田那边,有何动静?”
“昨儿后晌,特高课的人又找了他。”陈世雄压着声,“在电讯室外头谈的,约莫两炷香工夫。山田出来时,脸色难看得很。”
“晓得了。”丁陌挂了电话。
山田……是越发不稳了。
可眼下,他得先应付通讯课的人。那些档案器械,听着新奇,他却一窍不通。得寻个懂行的问问。
丁陌想到了铃木。铃木的商社常与洋人往来,或接触过这类物事。
他去了铃木商社。铃木正与一洋人谈生意,见丁陌来,忙让秘书引洋人去客室稍候。
“竹下君,怎得空过来?”铃木笑得有些勉强。
“有事相询。”丁陌开门见山,“德国产的档案理整器械,你可晓得?”
铃木一怔:“档案理整器械?您说的是……打孔卡片那套系统?”
“许是吧。”丁陌道,“具体名目不清,只知是德国来的,有打孔机、分类器之类。”
“噢,那个啊。”铃木想了想,“倒是见过。去年德国洋行推售过,说是‘新式管理利器’,一套要价数万大洋。然上海这边购者不多,太贵。”
“可好用?”
“听闻尚可。”铃木道,“主在一个快字。以往查档要一册册翻,用那器械,卡片插进去,机器自行分拣,顷刻便得。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物件需用电,且得专人来操持。”铃木道,“竹下君,您问这个是……”
“参谋本部要调一套至码头,整饬人员名册。”丁陌道,“明早人与器械便到,我这边无人通晓。”
铃木眼珠转了转:“竹下君,若您需要,我可举荐一人。是个自德国归来的技师,唤作小野寺,精熟这些洋器械。就是……价码不低。”
“钱不是事。”丁陌道,“人要牢靠。”
“绝对牢靠。”铃木拍胸脯,“是我一远亲,嘴严,手艺好。就是性子有些孤拐,不善应酬。”
“手艺好便行。”丁陌道,“你安排,明早令他到码头寻我。”
“好嘞。”
离了铃木商社,丁陌心下稍安。有人懂器械,至少不会抓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