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与平田少尉“偶遇”已经过去了两周。丁陌没有再主动联系他,只是通过冈崎中尉那边,偶尔让人指去一两瓶不算名贵但口感不错的清酒,或者一盒精致的日本点心,附言都是“友人相赠,与平田君共酌”、“聊解守备枯燥”之类无关痛痒的话。礼物不重,频率不高,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种友善而不过分热络的印象。
他像一位最有耐心的垂钓者,饵已悄然入水,现在需要等待鱼儿自己游近,甚至主动试探。
对平田这种在等级森严的军队中不得志、身处枯燥岗位却又被上海花花世界晃花了眼的年轻军官来说,麻烦往往来自于内心的失衡和难以填平的欲壑。
丁陌的等待没有落空。一个周三的下午,他正在领事馆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报表,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一个有些陌生、略带迟疑的声音。
“请问……是竹下贤二先生吗?”
“我是。您是哪位?”丁陌的声音平稳。
“我……我是平田,平田浩。在仓库守备队……”对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窘迫,“上次……承蒙您关照,实在冒昧打扰……”
丁陌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语气却立刻变得温和热情:“啊,是平田君!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能听到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竹下先生……我……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不知道……能不能请您……指点一下?”平田的话说得吞吞吐吐,显然难以启齿。
“指点谈不上。平田君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说说看。如果我能帮上忙,一定尽力。”丁陌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电话里不太方便。竹下先生,您……您今天下班后有空吗?我知道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平田鼓起勇气问道。
“好。你说地方,我过去。”丁陌爽快地答应了。
傍晚,丁陌按照平田给的地址,来到公共租界边缘一条僻静小街上的咖啡馆。这家店门脸不大,客人稀少,多是些看报纸消磨时间的外国人。丁陌在角落一个用屏风半隔开的卡座里,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平田。
和平日里见到的那个穿着军装、努力挺直腰板的少尉不同,此刻的平田穿着一件不太合体的旧西服,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憔悴和焦虑。他看到丁陌,立刻想站起来,被丁陌用手势止住了。
“平田君,放松些。这里很安全。”丁陌在他对面坐下,要了一杯咖啡,然后看着平田,“遇到什么难处了?”
平田双手紧紧攥着面前的玻璃杯,指节有些发白。他张了张嘴,似乎话堵在喉咙里,最终颓然地低下头,声音沙哑:“竹下先生……我……我闯祸了。”
他没有立刻说是什么祸,但丁陌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营造出一种值得信赖的倾听氛围。
在断断续续、充满羞愧和恐惧的叙述中,丁陌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平田在一次同乡联谊的酒会上,认识了一个据说“很有门路”的日本商人。此人出手阔绰,言语间暗示自己能搞到很多“紧俏货”,包括一些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舶来品。平田被对方的吹嘘和上海繁华迷了眼,虚荣心作祟,为了充面子,也为了体验那种“上流”生活,开始频繁出入一些高档场所,花费自然不菲。
起初只是用光积蓄,后来开始预支军饷,再后来……在那个商人的“热心介绍”下,他向一家背后有日侨背景的“金融互助会”借了钱。利息高得吓人,但他当时被消费的快感和商人的许诺冲昏了头,以为很快就能通过“内部渠道”搞到些紧俏物资转手赚钱还上。结果,所谓的“紧俏货”不是根本没影,就是以次充好难以脱手。债务却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如今利滚利已经到了一个他根本无法承受的数字。放贷的人已经失去了耐心,开始用各种方式催逼,甚至威胁要向他的部队长官“反映情况”。
“……如果让冈崎中尉,不,如果让大队长知道……我就全完了!”平田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开除军籍都是轻的,说不定……说不定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竹下先生,我……我真是走投无路了!”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丁陌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同情和理解的神色,心中却在冷静地分析。不是中国混混,而是有日侨背景的放贷组织,这更符合逻辑,也对平田构成了更直接的威胁——对方同样熟悉日军体系,知道如何施加压力。
“平田君,你现在总共欠了多少?”丁陌问。
平田说:“一千五百日元”。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对一个底层少尉来说堪称天文数字。
“那个介绍你借钱的商人呢?”丁陌又问。
“他……他推说生意失败,早就离开上海了!根本找不到人!”平田懊悔地捶了一下桌子,引来远处客人侧目,他连忙缩回手。
丁陌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平田君,这件事,说麻烦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
平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着他。
“麻烦在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对方有正规的借贷合约,闹起来你不占理。简单在于……”丁陌顿了顿,“只要把钱还上,一切麻烦自然就消失了。”
“可是……我哪来那么多钱!”平田绝望地说。
“钱,可以想办法。”丁陌看着他,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关键在于,这笔钱从哪里来,怎么来,才能既解决问题,又不留下新的麻烦,甚至……还能为你带来一些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