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转运带来的硝烟仿佛还弥漫在上海的街巷之间,那股子紧张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味道,并未随着最后一批物资的安全转移而立刻消散。丁陌独自坐在领事馆那间属于“竹下贤二”的办公室里,窗外是渐渐沉下来的暮色,将他半边脸庞映得晦暗不明。成功的喜悦是极其短暂且奢侈的,如同火柴划亮时那一刹那的光,旋即就被更沉重的现实黑暗所吞没。他清楚地知道,行动结束后的收尾工作,就像是高手下完一盘险棋后的复盘与清扫,一步都错不得,稍有疏忽,之前所有的冒险和付出都可能付诸东流。那个叫松本优子的女人,此刻定然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舔舐着伤口的母狼,下一次的扑咬,只会更加刁钻、更加致命。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没有点灯,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开始在脑中清晰地梳理善后的脉络。不能依靠纸笔,任何实体记录都可能成为催命符,一切都必须在他这颗来自未来的头脑里规划、下达、执行。
首要之事,是抹掉所有可能被追踪到的痕迹。他想到了帮会的李爷。这位掌控着上海滩地下诸多渠道的老江湖,是处理这类“湿活”的最佳人选。丁陌没有亲自去见李爷,那太危险。他通过一个绝对隐秘的传话渠道,送去了一句看似寻常却含义明确的口信:“家里刚搬完东西,院子有些乱,劳烦李爷找几个妥帖人打扫干净,别留下什么渣滓。出了力的兄弟们,都辛苦了,主家自有表示。”
这话传到李爷耳中,他混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便全然明了。所谓“打扫干净”,就是要他将所有参与了这次转运行动的、尤其是那些在闸北火场与宪兵打过照面,以及处理粪车故障的底层兄弟,立刻分散安置,或者干脆送出上海暂避风头。那些用过的车辆,改装过的粪桶,甚至兄弟们换下来的衣服鞋袜,所有可能留下指纹、毛发、乃至特殊气味的东西,都必须彻底清理或销毁。“自有表示”则是丁陌一贯的风格,赏罚分明,且出手阔绰,这能让下面的人更加卖命,也更能封住他们的嘴。李爷捻着腕上的佛珠,低声对心腹吩咐下去,整个帮会这台庞大的机器,开始为了“清扫”而无声地运转起来。
接着是评估损失,调整已经被敌人注意到或可能暴露的运输线路。码头的小野和商社的铃木,各自收到了丁陌通过不同方式传递的指示。给小野的意思很明确:“最近风大,之前走熟的那几条水道怕是不太平稳,看看有没有更僻静的小路可以绕行,大宗的货,先缓一缓。” 这是在告诉他,那条利用粪车夹层的秘密线路(b线)已经废了,必须立刻启用预备的c线,并且要降低运输频率,非必要的物资一律暂停运送。
给铃木的讯息则更含蓄些,借着询问一批“常规商务文件”进度的由头,隐晦地提醒:“与军方那边的往来,一切要合乎规矩,最近上面查得严,切勿授人以柄。” 铃木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这是在警告他,利用军方渠道运输的事情要更加谨慎,虽然目前看来这条线还算安全,但必须加强戒备,防止松本优子顺着任何可能的线索摸过来。
然后,是与红党那边的对接。这件事,丁陌做得格外小心。他选择了一个位于法租界边缘、平时极少启用的死信箱,放入了一份加密的情报。内容主要是确认红党方面是否已安全接收了转运出去的大部分“货物”,并强烈建议他们立即将这些宝贵的粮食和药品“化整为零”,分散储藏到各个根据地更隐蔽、更安全的备用仓库中去,绝不能集中堆放,以防敌人可能发起的、针对性的清剿行动。同时,他还附上了一份自己基于目前局势的判断,预警日军可能会在近期加强城外的搜查和物资管控力度,提醒他们早做准备。
这份情报,最终会通过层层传递,送到那位代号“渔夫”的红党负责人手中。丁陌能想象到,“渔夫”看到这份情报时,脸上那既欣慰又凝重的表情。欣慰于“深渊”再次发挥了巨大作用,凝重于局势的日益严峻。他不需要红党方面的感激,他只需要他们安全,这些火种能够留存下去。
处理完这些外部紧要事务,丁陌将目光转向内部。线人中村在这次行动中,提供了关于宪兵队内部临时调动的重要信息,功不可没。对于这样的人,单纯的金钱奖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维系和安全上的保障。丁陌没有选择与中村见面,那太冒险。他选择了一个更隐蔽、也更有效的方式。
夜深人静时,丁陌取出了之前悄悄收藏的、带有中村气息的一支旧钢笔。他闭上眼,集中精神,再次潜入了中村的梦境。梦境里,中村正惶恐不安地在一片迷雾中奔跑,身后似乎有无数追兵。丁陌没有直接现身,而是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再次强化了中村内心对战争的厌恶、对家乡的思念,以及对自己正在做的、“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事情的认同感。同时,他巧妙地植入了一个念头:“最近风声很紧,要像冬眠的田鼠一样,藏得深深的,非必要,不与人联系。”
做完这一切,丁陌退出了梦境,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这是能力使用过度的征兆。但他觉得值得。精神上的安抚和指引完成后,物质上的保障也必须跟上。他通过一个极其复杂的、经由多个不相干账户中转的渠道,将一笔数目可观、足够中村一家人在上海舒适生活数年的款项,存入了以中村妻子名义新开的一个银行户头。整个过程,中村本人毫不知情。这是丁陌的承诺,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捆绑,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也能更死心塌地地为己所用。
最后,他想到了南造云子。这个日本女人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身份掩护和高层情报来源,但同时也极其敏感。最近领事馆内外的“风波”,自己若表现得过于疏远或异常,很容易引起她的猜疑。他需要维持好这层关系,甚至要让它看起来更加“亲密”。
他精心挑选了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水,是南造云子曾经随口称赞过的牌子。附上一张用日文写的、措辞优雅又带着恰到好处歉意的卡片,上面写着:“云子小姐,近日馆内琐务缠身,俗事扰人,未能时常伴你左右,心中甚感愧疚。小小礼物,聊表心意,盼周末能与君共进晚餐,细诉衷肠。” 落款是“思念你的贤二”。
礼物由一名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商店伙计送去,姿态做足,既安抚了南造云子可能产生的小情绪,也完全符合他“竹下贤二”这个贵族出身、注重浪漫的年轻官员的人设。
当所有这些指令都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荡开涟漪,向着各自的目标传递出去后,丁陌才真正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感到一阵强烈的、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楼下,日军的巡逻队迈着整齐而僵硬的步伐走过,皮靴敲击路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这次绝地转运,不仅是对他一手构建的这张地下网络运输能力、应变能力的极限考验,更是对网络自身韧性和生命力的一次全面检阅。结果有损失,有惊险,但核心骨架总算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他失去了一些物资和几条线路,但也验证了在敌人高压之下,这张网的关键部分能够有效运转,部分节点的忠诚度经受住了考验。
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与松本优子之间的较量,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情报窃取与反窃取,变成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于耐心、意志、乃至是两个不同系统之间的对抗。他不再仅仅是那个依赖着“心理镜像”金手指、在敌人心脏里跳舞的孤独舞者,更是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由共同利益和部分共同信念编织而成的共生体的核心。这个网络,正在一次次的风浪中,学会自我修复,自我调整,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自我保护。
“打扫干净屋子,才好安稳地睡个觉,迎接下一场风雨。”丁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他轻轻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将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他明白,眼前的这点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松本优子绝不会就此罢休。他必须利用好这争分夺秒抢来的宝贵时间,让整个网络潜伏得更深,结构锻造得更加坚韧,就像那些蛰伏在冰冷深海中的生物,收敛所有光芒,积蓄所有力量,等待着在关键时刻,给予对手致命的一击。而眼下这一切的善后与布局,就是这漫长蛰伏前,最后的,也是至关重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