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汗水早已在背脊干涸，留下一种紧绷的黏腻感。丁陌独自走在凌晨空旷的街巷，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孤寂的回响。中村带来的消息，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抵在他的喉头，寒气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
关东军的档案，京都的旧事……松本优子这条猎犬，已经不满足于在领事馆内部逡巡，她的利爪开始撕扯他身份伪装最外层的保护，试图挖出深埋的根须。被动等待，就是眼睁睁看着那爪牙一点点逼近自己的咽喉。
回到那间狭小却暂时安全的宿舍，黑暗如同厚重的绒布包裹上来。丁陌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入这片混沌。窗外，远处租界不灭的灯火，如同窥伺的兽眼，在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
他需要反击。不是鲁莽的冲撞，也不是绝望的反扑，而是一次精准、致命，且能将自己彻底摘除在外的谋划。
直接对抗松本优子，无异于以卵击石。暗杀她，更会引爆特高课这座火山，将他自己烧得尸骨无存。唯一的生路，藏匿于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与权力缝隙之中。他必须成为那个在暗处拨动丝线的人，让那些位高权重者，成为他阻挠调查的盾牌与利刃。
武藤一郎，那个多疑而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情报课长，是钥匙。他对空降的松本本就缺乏好感，更渴求内部的稳定以应对上层问责。松本优子此刻执着甚至有些逾越常规的调查，在武藤看来，恐怕绝非忠诚，而是添乱，是挑战，甚至可能是一把会烧伤他自己的双刃剑。
南造云子，则是转动这把钥匙的手。她的虚荣，她的野心，她对自身地位的担忧，以及对松本那毫不掩饰的厌恶，都是可以点燃的引线。昨晚餐桌上那颗关于“松本意图取代武藤”的猜疑种子，需要更多的养料，需要一场恰到好处的雨水，让它生根发芽，长成足以遮蔽视线的荆棘。
丁陌的思维在黑暗中高速运转，如同精密仪器校准着每一个齿轮。他不能亲自去武藤面前陈述利害，那太蠢，会将所有焦点引到自己身上。他必须通过南造云子，让武藤“自己”感觉到寒意，感觉到威胁，感觉到必须出手压制那个越来越不受控制的调查者。
他需要编织一张无形的网，用流言、用猜忌、用对权威的维护之心，将松本优子紧紧缠绕。他要让领事馆内那些对调查不满的低语，汇聚成隐约的潮声，传入武藤的耳中；他要让南造云子在武藤枕边吹拂的风，带着对稳定被破坏的忧虑，以及对挑战者野心的警示。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需要准备好一个牺牲品，一个真正有问题的替罪羊，通过他那危险而诡异的能力，将松本锐利的目光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但这步棋风险太大，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动用。
计划的脉络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冰冷而坚定。他不再是被追猎的困兽，而是要成为那个引导猎犬坠入陷阱的猎人。
他走到书桌前，指尖拂过那方素白手帕，丝质的冰凉触感让他想起松本优子梦境中那片残酷的训练场和顶着猩红问号的自己的影像。再次潜入的风险太高，那条猎犬的直觉超乎寻常。从中村那里得到的预警已经足够具体，足够致命。现在，需要的是行动，是速度。
他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正在缓慢褪去，天边泛起一丝灰白。新的一天，将是博弈升级的一天。
丁陌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翻涌的不再是惊惧，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反击的序列已经启动，他这只游走在深渊边缘的孤狼，要利用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布下他的棋局。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看似无意的抱怨，都将成为他投向对手的武器。
决定已经做出，再无回头路可走。他目光沉静地望向渐亮的东方，那里，不仅是晨曦，也是即将到来的、更凶险的暗流漩涡。
***
清晨的领事馆，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丁陌像往常一样，提前抵达，将自己的办公区域整理得一尘不染。他泡好武藤课长喜欢的玉露茶，水温恰到好处，然后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在课长办公室门口。
“进来。”武藤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丁陌端着茶盘，躬身进入，将茶杯轻轻放在武藤手边。“课长，您的茶。”
武藤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丁陌，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昨晚休息得如何？”他忽然问道，语气看似随意。
丁陌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隐忧的恭敬：“谢课长关心。只是……心中有些杂念，难以安枕。”
“哦？”武藤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什么杂念，能让我们的竹下君都睡不着觉？”
丁陌低下头，声音略微沉重：“属下是在担忧领事馆的现状。泄密事件尚未查明，内部却因持续不断的审查而人心浮动。属下见到不少同僚工作时都显得心神不宁，长此以往，只怕会影响正常事务运转，若再被外部势力窥得破绽，趁机作乱……”他适时地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武藤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眉头锁得更紧。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内部审查是必要的代价。”他沉声道，但语气并不坚定。
“课长明鉴。”丁陌立刻附和，“只是……属下觉得，松本主任的调查，似乎……范围过于宽泛，而且执着于一些陈年旧事，与当前的泄密事件关联似乎并不直接。属下担心，这会分散精力，甚至……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和恐慌。”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将“担忧大局”摆在明处。
武藤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做好你分内的事，其他的，不必过多操心。”
“是，属下明白。”丁陌不再多言，恭敬地退出了办公室。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武藤并非听不进这些话，他只是需要更多的理由，或者说，需要一种“迫不得已”的感觉。
接下来的一整天，丁陌都保持着高效而低调的工作状态。但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比如午休时的走廊偶遇，或是茶水间的短暂交谈，他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对目前紧张氛围的些许忧虑。
“唉，也不知道这调查什么时候是个头，再这样下去，真是没法安心做事了。”他对着一个同样面露疲态的文员低声感叹。
“谁说不是呢？听说连几年前不在上海的人都开始查了，这哪是查内鬼，简直是……”对方附和着，摇了摇头，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这些看似无心的抱怨，如同细微的涟漪，在领事馆压抑的池塘里悄然扩散。丁陌不需要直接攻击松本优子，他只需要放大那些本就存在的不满和不安。
傍晚时分，他接到了南造云子的电话，约他晚上去听一场音乐会。丁陌知道，关键的第二步来了。
音乐厅里，灯光柔和，交响乐悠扬。南造云子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旗袍，外披着昂贵的貂皮披肩，显得雍容华贵。她似乎很享受这种高雅场合，心情愉悦。
中场休息时，两人站在休息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璀璨的夜景。
“贤二，你看这上海滩，多么迷人，又多么复杂。”南造云子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忽然感慨道，“有时候，真想远离这些纷扰。”
丁陌侧过头，看着她精心修饰的侧脸，轻声道：“云子小姐身处高位，有些纷扰，恐怕是避不开的。”
南造云子转过头，美眸中闪过一丝烦躁：“还不是那个松本优子！像个幽灵一样，阴魂不散。今天又在会议上提出要扩大调查权限，甚至想调用武藤课长直辖的行动队！她到底想干什么？”
丁陌心中一动，机会来了。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担忧：“调用行动队？这……这似乎超出了内部审查的范畴了吧？难道她发现了什么确凿的线索，需要动用武力？”他故意引导。
“线索？”南造云子嗤笑一声，压低声音，“我看她是想借题发挥！武藤课长最近压力大，她正好趁机揽权，做出点‘成绩’给上面看。你没发现吗？她查来查去，核心一直围绕着几个人，包括你在内，都是课长比较倚重的。这用意，还不明显吗？”
丁陌适时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神里充满了“后知后觉”的震惊和一丝被针对的委屈：“云子小姐，您的意思是……她真正的目标，可能是……武藤课长？通过打击课长信任的人，来削弱课长的权威？”
“不然呢？”南造云子冷哼一声，“她一个空降过来的女人，凭什么在领事馆指手画脚？还不是想踩着别人往上爬！贤二，你是我看重的人，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她这样针对。”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维护，也带着对自身地位的担忧。
“多谢云子小姐回护。”丁陌感激地低下头，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说，“只是，若真如您所说，她的目标不止于我，那课长他……岂不是更危险？如今内外交困，若内部再起波澜，课长的处境……”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松本优子的调查，不仅仅是在针对某个人，更是在动摇武藤的根基，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从背后插刀。
南造云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闪烁不定。她显然将丁陌的话听了进去，并且与自己的判断和利益紧密结合了起来。
“放心吧，贤二。”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带着一丝狠厉，“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武藤课长那里，我自有分寸。”
音乐会下半场的乐曲变得激昂澎湃，如同此刻暗流汹涌的局势。丁陌知道，他投向水面的石子，已经激起了预期的波纹。南造云子这把“钥匙”，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去转动武藤那把锁。
而他，只需要静待结果，并在必要时，准备好将另一颗棋子——那个可能的替罪羊，推入棋盘。
反击的网，正在悄然收紧。猎犬与孤狼的博弈，进入了最凶险的阶段。丁陌的目光穿过音乐厅华丽的穹顶，仿佛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