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抱着归序，和陈寻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信使”阿雅给出的坐标地点摸去。
黑市的清晨像是宿醉未醒的汉子，喧嚣偃旗息鼓，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种精疲力尽的安静。
巷子里的积水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偶尔有早起的“摊主”开始摆弄那些来路不明的货物，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路人。
“这地方，白天看着比晚上还瘆人。”林怀安小声嘀咕，把怀里用布裹着的归序往上托了托。
归序轻轻闪烁了一下，算是回应。
陈寻走在他侧前方半步，像一把出了鞘的尖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少废话，看路。”她头也不回，声音压得很低。
穿过几条弥漫着怪异气味的狭窄巷道，避开几个靠在墙边，用浑浊的眼神打量他们的家伙，他们总算停在了一处看起来像是被时代遗忘的旧仓库前。
仓库大门歪斜，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彻底罢工。
陈寻用眼神示意林怀安后退一点，自己则上前，用刀鞘轻轻顶开虚掩的大门。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醒目。
里面昏暗，堆满了蒙尘的箱子和破布，像个巨大的垃圾回收站。
“是这儿？”陈寻皱眉，显然对这环境不太满意。
林怀安低头看了看归序，光晕平稳，没示警。
“坐标没错，进去看看。”
仓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深得多，光线透过高处的破洞投下几道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们绕过几堆如同抽象艺术品的金属废料，来到一片被简单清理过的区域。
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椅子围着一个充当桌子的破木箱，已经有两个人等在那里了。
一个是老周，那个在茶馆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人，他正拿着个铝制水壶灌水，看到他们，抬了抬下巴算是招呼。
另一个就是阿雅，背着那个仿佛能装下整个世界的巨大背包。
“时间掐得挺准。”阿雅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她的目光在林怀安脸上停顿半秒，又滑向他怀里那明显不对劲的布包，没多问。
“就我们几个？”陈寻环顾四周，语气带着审视。
“初步接触和情报交换，人越少越好。”阿雅解释，同时将一个扁平的金属板放在木箱上。
她手指一点，微光浮现，投射出滚动的文字和模糊示意图。
“关于‘迷雾孤城’的补充资料。规则核心‘信任之锚’与‘身份标签’。
“进入者会获得隐藏身份，需通过互动判断，建立信任链条以应对危险。
“具体形式未知，可能与行为、语言甚至随身物品关联。”
林怀安凑近细看，信息确实详细了些，列举了几种可能的身份倾向，但也强调了随机性和不确定性。
“蛛网的人确定会掺和进来？”陈寻更关心实际威胁。
“概率超过八成。他们的目标是副本核心的‘城主的忏悔之心’，那东西蕴含的负面情感能量极强，绝不能让他们得手。”阿雅语气加重。
就在这时，林怀安怀里的归序不安分地动了动，幽蓝光晕透过布料缝隙渗出，闪烁节奏变快，传递出清晰的警惕信号。
几乎同时，林怀安感到胸口那印记传来一丝像是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的刺痛。
有情况！
没等任何人做出反应，周遭的一切毫无预兆地开始扭曲变形。
仓库的墙壁像融化的蜡烛般流淌，老周和阿雅的身影变得透明晃动，连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变得柔软，变得不真实。
那股熟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强制剥离感猛地攫住了所有人。
“强制拉入！”阿雅惊呼，伸手去抓那金属板，却抓了个空。
林怀安只来得及把归序死死按在怀里，另一只手胡乱抓住了旁边陈寻的手臂。
陈寻反应极快，反手扣住他手腕，另一只手中的短刃已然出鞘三寸，寒光乍现。
天旋地转，色彩乱飞，仿佛被塞进了高速离心机。
失重与压迫感交替蹂躏着感官。
混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等到林怀安的五感重新归位，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湿滑冰冷的石板路上。
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腐烂物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阴冷气息的空气直冲鼻腔，呛得他连咳了好几声。
声音传出去不远，就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迅速消散在周围那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里。
周围的能见度低得吓人，勉强能看清脚下几步的范围，再往外就是一片令人心慌的混沌。
他第一时间检查了自身。
衣服没变，随身的小包还在。
怀里的归序……
他低头，看到那团幽蓝光晕紧贴着他的小腿，光芒似乎因为环境的骤变而显得有些黯淡，但传递过来的情绪主要是高度警惕和一点点对环境的不适应，倒没有慌乱。
“陈寻？”他压低声音呼唤，声音在厚重的雾气中显得闷闷的。
“我在。”陈寻的声音几乎贴着他后背响起。
她几乎在恢复意识的瞬间就靠了过来，与他背对背，形成防御姿态，短刃横在身前，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翻滚的雾墙。
“被阴了，‘信使’的据点也不保险。”
林怀安强迫自己深呼吸，尽管那空气冰冷又难闻。
“阿雅和老周呢？还有别人吗？”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雾气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很快，另外四个身影从不同方向的浓雾里逐渐显现，变得清晰起来。
除了脸色更显苍白但还算镇定的阿雅，以及紧攥着水壶，眉头拧成疙瘩四下打量的老周，还多了两个陌生面孔。
一个是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黑色冲锋衣，拉链严实地拉到顶，遮住了下半张脸，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看人像看物件的眼睛。
他双手插在兜里，站姿透着一种疏离的冷漠。
林怀安在心里默默给他贴了个标签——“刀子”。
另一个则是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女孩，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外套里，头发乱蓬蓬的，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慌，像只被猎枪指着的小鹿。
她双手死死揪着外套前襟，身体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往看起来最“无害”的阿雅身边靠。
给她代号“小鹿”，倒是很形象。
加上林怀安、陈寻和不算作人的归序，这支临时小队凑齐了六又二分之一个成员。
简单的互相确认和报出代号后，气氛依旧像凝固的胶水。
没人动，都在谨慎地评估环境和身边的“队友”。
“这雾邪门，”老周率先打破沉默，用脚碾了碾湿滑的石板，“不光挡眼，还吃声音。我刚才试了试，吼一嗓子屁用没有。”
阿雅已经从她那百宝箱似的背包里掏出个小仪器，对着雾气滴滴按着，屏幕上的数字乱蹦。
“成分复杂，有未知能量干扰，电子设备大概率失灵。大家尽量别分散。”
“靠近？谁知道身边站着的是人是鬼。”“刀子”冷不丁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留在林怀安腿边那团显眼的幽蓝光晕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带着审视。
林怀安下意识侧身，挡住了归序大部分“身体”。
归序的光晕轻微波动，传递出一丝明确的不悦。
陈寻嗤笑一声，懒得搭理“刀子”的发言，对林怀安和阿雅说：“杵着不是办法，得动起来。我们需要找路，或者找点线索。”
这个提议获得了所有人的默认。
经验丰富、体格最壮的老周打头阵，陈寻断后，林怀安和阿雅在中间，“小鹿”紧紧黏着阿雅，“刀子”则沉默地走在队伍边缘，与其他人维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归序飘浮在林怀安身侧，像个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浮游护卫。
脚下的路又湿又滑，石板缝隙里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路两旁的建筑在浓雾中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风格割裂得如同精神错乱的梦境。
他们可能刚路过一截雕刻着繁复花纹，疑似某个古老宫殿残留的石墙，旁边就紧挨着一栋外墙覆盖着大片锈蚀铁皮，窗户只剩下黑洞的现代楼房废墟，更远处还能瞥见类似挂着破烂布幡的古代客栈一角。
这些建筑残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不同的时空胡乱抓来，硬塞进这片永恒的浓雾里。
死寂是这里唯一的背景音。
只有他们几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在挑战这片寂静，然后迅速被雾气吞噬。
这种绝对的安静，比任何已知的恐怖声响都更折磨神经。
走了大概一刻钟，周围的景象几乎没有变化，依旧是无穷无尽的雾和那些沉默的建筑幽灵。
压抑感像湿冷的毯子，裹得人喘不过气。
“妈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老周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透出烦躁。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悬浮的归序突然停了下来，光晕转向左侧某个方向，闪烁的频率明显加快了。
林怀安立刻举手示意停下。
“那边，有东西。”
队伍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陈寻短刃横在胸前，老周也握紧了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一截钢筋。
“刀子”眯起眼，手依旧插在兜里，但身体微微绷紧。“小鹿”吓得几乎要把自己缩进阿雅的外套里。
老周示意大家别动，自己猫下腰，放轻脚步，像只准备捕猎的老猫，谨慎地朝归序示意的方向摸去。
那方向的雾气似乎格外浓重，但隐约能看到一个倚靠在残破墙角，颜色深暗的轮廓。
随着距离拉近，轮廓逐渐清晰。
不是活物。
是一具尸体。
一具扭曲得仿佛体内所有水分和生机都被抽干了的干尸。
它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瘫靠在布满湿滑苔藓的墙角，皮肤是暗褐色的，紧紧包裹着骨骼，呈现出皮革般的质感。
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雾气深处，张大的嘴巴定格在一个无声呐喊的瞬间。
身上的衣物破烂成絮，勉强能看出点日式服装的影子，但早已无法辨认其来历。
老周在离干尸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仔细上下打量一番，回头对众人摇了摇头。
“死透了，梆硬。没看见外伤，像是……被什么东西把魂儿都抽干了。”他压低声音汇报，语气沉重。
众人慢慢围拢过去，但“刀子”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他们看着那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干尸，心里都沉甸甸的。
这无声的死亡宣告，比张牙舞爪的怪物更具冲击力。
林怀安感到胸口印记那细微的刺痛感似乎明确了一点点。
他低头看归序，发现祂的光晕正对着干尸，光芒流转间，祂似乎在感知这干尸上残留的“信息”？
阿雅蹲下身，戴上一次性手套，小心地检查干尸周围的地面，又看了看干尸僵硬的手指方向。
“死亡时间无法判断。但他手指似乎指着……”她顺着那枯槁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迷雾更加浓稠的深处。
“指路？还是请君入瓮？”“刀子”冷冰冰地抛出一句，道出了所有人的疑虑。
就在这时，“小鹿”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指着干尸另一侧的地面：“看……看那里！有字！”
大家立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干尸脚边潮湿的石板缝隙里，有几个像是干涸血迹书写的暗红色字迹，歪七扭八地躺在那里。
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但勉强能认出来：
“信任……是唯一的……”
后面的部分被厚厚的青苔和污垢掩盖，看不清了。
信任是唯一的……
这没头没尾的半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众人心湖。
结合阿雅之前提到的“信任之锚”规则，这具干尸和这行字，无疑是对他们这群临时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的第一次，也是最直白的考验。
林怀安深吸了一口那冰冷污浊的空气，目光从干尸空洞的眼窝移到那行血字，再缓缓扫过身边神色各异的“队友”。
迷雾孤城的游戏，从他们看到这具干尸和这行字的那一刻，就已经无声地开始了。
而“信任”这两个字，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最终会带来救赎，还是斩落的毁灭。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那些准备好的小玩意儿，又感受了一下归序传递过来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微弱波动。
路，还长着呢。
他抬脚，轻轻踢开一块挡路的小石子，石子滚入浓雾，没发出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