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国的秋天带着点湿冷的凉意,苏锦川和李忠已经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待了半个月。半个月来,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里,找到了那个让苏锦川恨得咬牙切齿的地址。
王鹤。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在苏锦川心里十几年。午夜梦回,他总能想起那个被毁掉的家——曾经的欢声笑语,妻子温柔的笑靥,还有……都成了模糊的缩影,只剩下蚀骨的恨意。他无数次幻想过找到这个人,将他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
苏锦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抬手敲响了面前的木门。门是旧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头。
“咚咚咚。”
敲门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
走出来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卫衣,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却很平静,甚至带着点超乎年龄的沉稳。
苏锦川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张脸,有几分熟悉。他猛地想起苏亦安当初在电话里提过的,向李诗睿打听的那些事。原来,亦安说的是真的。那个他恨了十几年的人,已经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茫然。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枪,指着年轻人,声音嘶哑:“别动。”
李忠在他身后皱了皱眉,却没说话——他太清楚老爷这些年的苦。
年轻人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却没有丝毫害怕,甚至还轻轻吁了口气,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请进吧。”他侧身让开门口,语气平静无波。
苏锦川愣住了,握枪的手紧了紧:“你不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年轻人摇摇头,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这是我们家欠您的,早该有这么一天。”
“你知道?”苏锦川震惊地看着他,枪口微微下垂,“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您的名字,苏锦川。”年轻人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苏锦川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你为什么会知道?还有,你父亲呢?”他刻意加重了“父亲”两个字,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嚼玻璃。
“死了。”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三年前就死了。”他顿了顿,看向苏锦川,“如果您愿意相信我,就进去再说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苏锦川盯着他看了几秒,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太干净,只有坦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缓缓放下枪,递给身后的李忠,声音冷硬:“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走进屋里。
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杂乱不堪。客厅的沙发上堆着几件换下来的衣服,茶几上放着吃剩的外卖盒,墙角靠着几个画架,上面蒙着防尘布。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颜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年轻人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递到苏锦川面前:“我叫王勤。”他看着苏锦川,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叔叔,您应该认识我父亲。”
苏锦川接过笔记本,指尖触到粗糙的封面,心里莫名一紧。他抬眼看向王勤,皱眉道:“我认识?”
王勤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他的名字不叫王鹤,而叫王和。
王勤示意他翻开笔记本:“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苏锦川捏着笔记本的手微微用力,封面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日记本的纸页已经发脆,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
2018年5月3日。
“有人用我全家性命做威胁,让我杀掉夫人。起初我不相信,直到妻子倒在我面前,我才知道他们是来真的。我不能再失去剩下的人了……”
苏锦川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记得那天,王和的妻子突发“急病”去世,当时他还特意让人送去了慰问金,只当是一场意外。
2018年5月6日。
“我知道自己没退路了。车子撞上去的那一刻,我看着夫人的车,手脚都在抖。老爷和老太爷待我不薄,这份知遇之恩,我终究是负了。后来借着那人的安排,带着全家逃到钟表国,可罪孽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苏锦川的呼吸变得粗重,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场车祸的画面,刺耳的刹车声和碰撞声在耳边回响。他一直以为是王和利欲熏心,却从没想过背后还有这样一层隐情。
2019年2月12日。
“查出来是癌症,晚期。也好,不用治了。或许这样,心里能好受点。如果老爷能看到这些,我欠您的,欠夫人的,只能到下面去赔罪了……”
日记到这里就断了,最后几个字歪歪扭扭,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苏锦川合上笔记本,指尖冰凉。他终于想起来了——王和,当年苏氏集团的技术总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才,曾被老太爷视为“苏家的左膀右臂”。那些年,王和跟着他跑项目,熬夜改方案,甚至在他被竞争对手刁难时,不惜得罪人也要护着他……
原来,他恨了五年的“凶手”,竟是这样一个人。
五年来,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王和,想象着当面质问他、了结他的场景。支撑他熬过来的,就是这股不灭的执念。可真到了这一步,看着这几行字,心里的恨意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片空茫。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着日记本,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脚步虚浮,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李忠连忙跟上,想扶他一把,却被他轻轻推开。
一路走到楼下,深秋的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苏锦川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很久都没动。
李忠默默地递上一支烟,给他点上。
烟雾缭绕中,苏锦川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平日里挺直的脊梁,此刻竟透着几分佝偻。他猛吸了一口烟,任由尼古丁麻痹着神经,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放下了。”
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李忠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或者,是在对那些逝去的人和过往的岁月,做一个迟来的告别。
烟蒂在指尖明灭,寒风卷起他的衣角,却吹不散那句轻飘飘的话里,藏着的千斤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