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年味还未散尽,招娣推开工作室的门,一股熟悉的布料和浆洗味道扑面而来。院子里,积雪未融,几株老梅却已含苞,点点红萼在枝头颤巍巍地立着。
她照例先给师傅房里生了炭火,煮上水,才转到前厅。账本、订单、设计图都还整齐地堆在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她拿起鸡毛掸子,轻轻拂拭,心里盘算着开年后的安排——童装线要扩大,染坊要动工,春妮的婚庆线也得添人手……
“师傅!”
清脆的喊声打断她的思绪。安安裹着件大红棉袄,像团火似的从门外卷进来,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慢点儿,”招娣扶住差点滑倒的小徒弟,“什么事这么急?”
“信!您的信!”安安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宝贝似的捧过来,“邮差说是从法国来的,全是洋文!”
招娣接过信封,触手是异国纸张特有的挺括感。邮戳确实是巴黎的。她小心地拆开,里面是两页工整的打字信纸,法文旁还有人手写的汉字注释。
是雷诺阿工作室的正式合作邀请。不是配件订单,而是共同开发一个高级成衣系列,以“东方意象”为主题,“霓裳”将作为联合设计方署名。
信末附言里,雷诺阿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道:“招娣女士,巴黎的梧桐开始发芽了。期待与您共同创作这个春天。”
招娣捏着信纸,在晨光里站了许久。窗外的老梅似乎又绽开了一朵。
“师傅?”安安小声唤她,“是好消息吗?”
招娣回过神,把信折好:“是春天要来了。”
这个消息像阵风,很快吹遍了工作室。春妮第一个跑来,拿着信反复地看,激动得手直抖:“招娣姐,这是天大的好事!咱们真的要和国际大牌合作了!”
小柱子更实际,已经开始算成本:“面料得用最好的,工期也得重新排……对了,得请个懂法文的!”
连一向沉稳的赵梅也坐不住了:“染坊得抓紧了,有些特殊颜色现在就得开始试。”
众人七嘴八舌,工作室里久违地热闹起来。只有吴师傅依旧淡定,坐在老位置上慢悠悠地品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招娣压下心中的波澜,敲了敲桌子:“好事是好事,但活儿还得一件件干。春妮,你先去把积压的订单理出来;小柱子,童装线的春装样品该打了;赵梅,染坊的预算方案这周要定稿。”
大家这才冷静下来,各自忙开。
招娣独自走到院子里,在那株老梅前停下。花苞还裹得紧紧的,但凑近了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心动了?”吴师傅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招娣老实点头:“机会难得。”
“机会是难得,”老人伸手轻触一个花苞,“可春天不是靠一阵急风就来的。”
他转身往屋里走,留下招娣对着梅树出神。
是啊,急什么?树要一步步长,花要一朵朵开。
下午,招娣给雷诺阿回了信。她接受了邀请,但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设计要以中国传统工艺为核心,二是工期要尊重“霓裳”的制作节奏。
信寄出去后,她反而平静了。该画图画图,该教徒弟教徒弟,仿佛那封远方的来信只是日常琐事中的一件。
倒是年轻人们沉不住气。小敏她们整天围着招娣问巴黎的事,连针线活都心不在焉。
这天教盘扣时,招娣发现安安的手法明显毛躁了。
“想着去法国呢?”她问。
安安小脸一红,低下头:“师傅,我错了。”
“想去不是错,”招娣拿起她做的盘扣,“但要是为了去不了的地方,耽误了眼前该做的事,那才叫错。”
她拆开那个歪扭的盘扣,手把手地重教:“看好,心要静,手要稳。好手艺不分国界,但分用心不用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院子里的老梅终于开了。先是零星几朵,后来便热热闹闹地开满一树。招娣每天都要在树下站一会儿,看那些细小的花瓣在风中轻颤。
这天,她正在教安安辨识不同染料的特性,邮差又来了。这次是个大包裹,打开一看,是雷诺阿寄来的面料样品和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遵从您的节奏。期待看到东方的春天。”
随信附来的面料却极不寻常——有仿宋锦纹理的现代混纺,有带暗纹的素绉缎,还有几种招娣从未见过的特殊材质。最特别的是一卷灰粉色的真丝,对着光看,会泛出珍珠般的光泽。
“这料子……”招娣轻轻抚摸,触手温凉柔滑,像触摸一汪春水。
吴师傅也被请来看料子。老人戴上老花镜,对着光看了许久,又凑近闻了闻。
“好料子。”他最终评价,“懂得敬重料子的人,才做得出好衣服。”
这话点醒了招娣。雷诺阿寄来的不仅是面料,更是一种态度——他对合作是认真的。
她当即决定,就用那卷灰粉色真丝做第一件样衣。不是礼服,而是一件日常可穿的改良旗袍,既要体现东方韵味,又要符合现代审美。
设计图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招娣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三天,终于定稿。那是一件极简的旗袍,没有繁复刺绣,只在领口和袖口处做了微妙处理,用的是安安刚学会的“同心结”盘扣。
打样那天,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当那件旗袍最终完成,挂在人台上时,连吴师傅都微微颔首。
“像早春的梅,”老人说,“不争不抢,自有风骨。”
招娣把样衣和设计稿一起寄往巴黎。随寄的还有一小包梅枝,是她从院子里那株老梅上剪下来的。
“让春天自己去说话吧。”她在信里写道。
包裹寄出后,招娣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该教徒弟教徒弟,该赶工赶工,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只有细心的人会发现,她偶尔会望着院里的老梅出神。那些盛开的花瓣在春风中微微颤动,像在诉说着什么。
这天深夜,招娣独自在工作室修改童装的设计图。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她起身关窗,看见雨中的梅树。花瓣被打落不少,但枝头的新绿却在雨水中格外鲜亮。
春天真的来了。不管人们准没准备好,它都按照自己的节奏,悄然而至。
招娣回到工作台前,继续修改图纸。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和窗外的雨声应和着。
她忽然明白,最好的回应不是急切地追赶,而是沉静地生长。就像院中那株老梅,历经风雪,才能在春天开出最自在的花。
雨渐渐停了,月光从云隙中漏出来,照在工作台上。那些设计图、面料样品、还有未写完的信,都沐浴在清辉里。
招娣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
她知道,不管远方的回音如何,这里的春天,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