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密的雪籽打在工作室的窗玻璃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安安趴在窗边,小鼻子抵着冰凉的玻璃,呵出一圈白雾。
“师傅,下雪了!”她回头唤道,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
招娣从账册里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雪花开始变大,纷纷扬扬,将院中那棵老梧桐的枝桠渐渐染白。她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
“安安,去请春妮姐、小柱子哥和赵梅姨来一趟。”
三个得力助手很快到齐,围着炭盆坐下。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众人脸上暖融融的。
“快年关了,”招娣开门见山,“明年怎么走,想听听大家的想法。”
春妮搓着手,先开了口:“招娣姐,常规订单这块,流程都理顺了,我想着…能不能再细分?比如专门做婚庆礼服的,做日常通勤装的,专人专事,可能效率更高。”
小柱子紧接着说:“线上那边,好多客人问能不能做童装。咱们的亲子装卖得好,单独开发一个童装线,肯定有市场。”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我和春妮,也想着以后有了孩子……”
招娣微笑点头,看向赵梅。
赵梅如今是质检总监,神色沉稳了许多:“料子是个问题。好料子难求,价格也水涨船高。我在想,咱们能不能自己染布?不是小打小闹的植物染,是正经建个小染坊,既能控制成本,颜色也能独家定制。”
炭火暖融融地烤着,三个人的建议都透着对未来的期盼,也带着独当一面的底气。招娣静静听着,心里既欣慰又有些复杂。雏鹰羽翼渐丰,总要离巢试飞。
“都是好主意。”她缓缓道,“只是,摊子铺得太大,我们顾得过来吗?根基不稳,枝叶太茂盛了,怕是要伤着元气。”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看书的吴师傅,忽然轻轻咳了一声。众人望去,他依旧盯着书页,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
“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老树发新枝,是好事。”
招娣心中一动,看向师傅。老人目光仍落在书页上,枯瘦的手指却轻轻敲了敲桌面。
当晚,招娣去了吴师傅房里。老人正在擦拭那把他传给招娣的老剪刀,油灯的光晕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放得很大。
“师傅,”招娣在他对面坐下,“您白天的话,我想了很久。”
“想明白了?”
“分杈不是分家,”招娣斟酌着词句,“是想让树长得更大,荫蔽更多人。”
吴师傅点点头,将剪刀放回锦盒:“春妮那孩子,能独当一面了。小柱子机灵,赵梅踏实。你把她们拢在身边,是护着她们,也是束着她们。”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你刚来时,我若事事替你拿主意,你能有今天?”
招娣默然。她想起自己一次次试错,一次次在师傅默许的目光中摸索前行。
“我明白了,师傅。”
第二天的晨会,招娣宣布了决定。
“春妮,婚庆和日常两条线,你来负责。人手、料子,你自行调配,月底向我报备进度即可。”
春妮愣了一下,随即眼中迸发出光亮,用力点头:“招娣姐,你放心!”
“小柱子,童装线可以试水。你先做个详细的章程,预算、设计、推广,都要想清楚。”
“好嘞!”小柱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赵梅,染坊的事,你牵头去调研。找场地、寻师傅、算成本,拿出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赵梅沉稳应下:“我会尽快办好。”
任务分派下去,三人明显比往日更加投入。春妮开始埋头规划新的生产线;小柱子抱着画本,琢磨童装的设计;赵梅则带着人四处打听建染坊的事宜。
工作室的气氛悄然变化着。一种更活跃、更具自主性的生机在弥漫。招娣看在眼里,心中那点不舍渐渐被欣慰取代。
几天后,她带着安安去给周师傅送年礼。回来时,在巷口看见小敏和几个年轻学徒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
“师傅!”安安眼尖,指着那边,“小敏姐姐她们在干什么?”
走近了,才听见小敏正激动地说:“……为什么不行?春妮姐她们都能独当一面了,我们也可以接些小单子!就用边角料,做点荷包、帕子什么的……”
看见招娣,几个年轻人立刻噤声,有些局促地站好。
小敏鼓起勇气:“师傅,我们……我们想自己试着做些小物件,放到网上去卖。”
招娣看着她们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怯生生却眼神倔强的自己。
“可以。”她点头,“但有三条:一,不能耽误正职功课;二,用料记账,盈亏自负;三,出了问题,自己解决。”
年轻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欢呼。
年关越来越近,工作室里却比往常更加忙碌。春妮的新生产线已经规划出雏形;小柱子的童装设计图画了厚厚一沓;赵梅甚至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老院子,准备年后再细谈租价。连小敏那群年轻人,也利用闲暇时间做出了第一批精巧的刺绣小物,挂在网上试卖。
腊月二十三,祭灶。工作室早早收了工,准备年夜饭。院子里架起了大锅,炖肉的香气弥漫开来。
招娣和吴师傅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众人。春妮指挥着挂灯笼,小柱子和赵梅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小敏那群年轻人则围着大锅,叽叽喳喳。
“师傅,”招娣轻声道,“看着他们,我好像不那么怕了。”
吴师傅望着暮色中渐次亮起的灯笼,缓缓道:“老树看着新枝发,心里是欢喜的。”
年夜饭摆了三桌,热气腾腾。招娣举杯,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这杯酒,敬大家一年辛苦。”她目光扫过春妮、小柱子、赵梅,扫过每一位老师傅和年轻学徒,“也敬我们‘霓裳’,来年枝繁叶茂!”
众人轰然应和,一饮而尽。
饭后,雪又下了起来。众人聚在厅堂里守岁,炭火烧得旺旺的。小敏和几个年轻人拿出自己做的绣品相互比较,春妮和小柱子还在低声讨论明年的计划,赵梅则和王婶商量着染坊要找什么样的老师傅。
招娣悄悄退到廊下。雪下得正紧,院子里已经白茫茫一片。吴师傅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望着那棵挂满积雪的梧桐。
“师傅,天冷,进去吧。”
老人摇摇头,指着梧桐树一根新发的侧枝:“你看那枝桠,开春必定长得最快。”
招娣顺着望去,那根新枝虽被积雪覆盖,却依然倔强地向上伸展着。
“以前总想着,要把这棵树护得周全。”招娣轻声道,“现在才知道,让它自在生长,才是最好的呵护。”
吴师傅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你出师了。”
子时将近,城里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招娣回到厅堂,众人正热闹着。安安跑过来,塞给她一个自己绣的平安符,针脚虽然稚嫩,却缝得密密麻麻。
“师傅,新年平安。”
握着那枚还带着孩子体温的平安符,招娣忽然觉得,心底最后一丝不安也消散了。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而她深知,“霓裳”的这棵大树,必将迎来一个枝繁叶茂的春天。这些蓬勃的新枝,会向着更广阔的天空,自由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