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淮水城南门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这座熟悉的城池镀上了一层暖金色,街巷间弥漫着饭菜的炊烟气息,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但陈文甲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表象下的异样。
一些原本与振威武馆交好、甚至会悬挂武馆标志的商铺,此刻门庭冷落,招牌也有些黯淡。街道上,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或倚在墙角,或坐在茶摊,目光看似散漫,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往来车辆行人,尤其是在看到这辆驶向城西振威武馆方向的马车时,视线会多停留一瞬。
“馆主,到了。”老马低沉的声音传来,马车在振威武馆那熟悉的、但此刻却紧闭着的朱漆大门前稳稳停下。
门前不再有往日迎候的弟子,只有两名值守的镖师,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他们看到马车,先是戒备,待看清驾车的老马(老马虽不常驻淮水,但作为万通商行的老人,武馆核心都认得),脸上才露出一丝激动,连忙上前,一边悄无声息地打开侧门,一边压低声音道:“馆主?是馆主回来了吗?”
陈文甲在老马的搀扶下,缓步下车。他依旧是一身青衫,脸色苍白,但身姿笔挺,目光扫过那两名激动的镖师,微微颔首:“是我。辛苦了。”
仅仅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和熟悉的目光,就让那两名经历了连番打压、内心惶惑的镖师瞬间红了眼眶,几乎要落下泪来。“馆主!您可算回来了!”声音带着哽咽。
“进去再说。”陈文甲语气平静,当先迈入侧门。
穿过前院练武场,原本此刻应该热火朝天修炼的场地,此刻却只有寥寥十数名弟子在一位教头的带领下练习,动作间也少了几分以往的锐气,多了些沉重。看到陈文甲的身影,所有弟子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和骚动。
“馆主!”
“是馆主回来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整个武馆。原本有些沉寂的武馆,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活”了过来。弟子、镖师、杂役纷纷从各处涌出,聚集到通往内院的路径两旁,激动、崇敬、委屈、期盼……种种复杂的目光聚焦在那道青衫身影上。
陈文甲步伐沉稳,一路点头示意,并未多言,但那股无形的影响力,已然让低靡的士气为之一振。
内院议事厅门口,得到消息的夏清荷如同一阵风般冲了出来。当她看到安然归来,尽管脸色不佳但眼神依旧锐利的陈文甲时,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终于破碎,眼圈瞬间通红,声音带着颤抖和哽咽:“哥!”
她快步上前,紧紧抓住陈文甲的手臂,仿佛生怕眼前之人是幻影。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文甲看着妹妹清减了许多的脸庞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心中微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清荷,辛苦你了。”
这时,得到消息的陈龙(左臂还吊着夹板)、鲁承宗(拄着拐杖)、小顺以及几位留守的核心教头、镖头也纷纷赶了过来。看到陈文甲,众人皆是激动不已,陈龙和小顺更是单膝跪地,虎目含泪:“馆主!属下无能……”
“起来。”陈文甲亲手将他们扶起,目光扫过众人,看到陈龙吊着的胳膊,鲁承宗倚着的拐杖,以及众人脸上或多或少的伤痕与疲惫,心中一股郁气与杀意翻腾,又被他强行压下。“诸位兄弟,受苦了。一切,等我了解清楚情况再说。”
回到熟悉的议事厅,屏退左右,只留夏清荷、陈龙、鲁承宗、小顺等绝对核心。
厅门关上,夏清荷再也忍不住,语速极快地将陈文甲离开后淮水的情况详细道来。
“……哥,你走之后,赵瑖虽死,但他在淮水经营的力量并未完全清除。知府衙门那边,之前迫于你的副使身份和我们掌握的一些把柄,还算收敛。但自你官身被夺、京城传来你‘重伤失踪’的消息后,他们的态度就彻底变了。不仅之前承诺的便利全部取消,还以各种名目增加税赋,卡断我们部分货物的运输。”
“漕帮、盐帮那些地头蛇,见风使舵,以往称兄道弟,如今也多有疏远,甚至暗中蚕食我们的一些外围产业。武馆弟子外出走镖或办事,也时常受到不明身份的混混骚扰,虽未造成大伤亡,但恶心至极,让兄弟们疲于应付。”
她顿了顿,脸上忧色更重:“更麻烦的是那些新来的陌生面孔。根据秘卫和万通商行传来的消息,至少有几股势力。一股行事霸道,疑似北边来的过江龙,似乎在寻找什么‘前朝秘藏’;一股手段阴诡,擅长打探消息,我们有几个隐秘的联络点都被他们摸到过,虽未发生冲突,但如芒在背。”
“还有一股……”夏清荷看了一眼陈文甲,压低声音,“他们似乎对玄天令,以及哥你在苗疆使用的‘奇异火焰’(指星辰净火)极为感兴趣,多次在茶馆酒肆旁敲侧击,甚至试图收买我们武馆的低阶弟子打探。最后就是那些带着军伍气息的,行踪更隐蔽,但似乎与西北那边有关。”
陈龙补充道,声音沙哑:“馆主,李啸兄弟至今下落不明,是我们无能。兄弟们心里都憋着一股火,也……也有些不安。外面流言四起,说馆主您……说武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快要……加上近日接连有兄弟在城外遇袭受伤,虽不致命,但人心……有些散了。”
鲁承宗猛地一拍桌子,牵动腿上伤势,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怒道:“他娘的!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还有那些藏头露尾的鼠辈!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场!老子这条腿瘸了也能劈了他们!”
小顺则更冷静些:“馆主,当务之急,是稳定内部,厘清外部威胁。兄弟们需要主心骨,也需要看到希望。”
陈文甲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所有信息在他脑海中汇总、分析。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赵瑖残余势力的反扑在意料之中,地方势力的摇摆是常态,但那几股新势力,尤其是对玄天令和星辰净火感兴趣的,让他格外警惕。星钥已碎,但由此引发的觊觎并未消失。
“我回来的消息,暂时封锁,仅限于核心知晓。对外,依旧宣称我重伤未愈,在京城调养。”陈文甲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荷,以你的名义,明日召集所有在馆弟子、镖师,我要见见大家。”
“陈龙,鲁大哥,你们伤势未愈,好生休养,但武馆日常操练、防御布置,还需你们费心督导,拿出以往的狠劲来,让兄弟们看看,振威武馆的骨头,还没软!”
“小顺,你亲自挑选一批绝对可靠的秘卫,由你带队,一方面继续加大力度搜寻李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方面,给我盯死那几股新来的势力,尤其是对玄天令和‘异火’感兴趣的,我要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落脚点在哪,目的为何!”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让原本有些迷茫的众人瞬间找到了方向。
“是!馆主!”众人齐声应诺,精神明显振奋了许多。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一名弟子急促的劝阻声。紧接着,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馆主!馆主您要为王师兄做主啊!”
众人看去,却是一名身上带伤、衣衫染血的年轻弟子,正是今日在城外遇袭被同伴拼死救回的那一队中的一人。
夏清荷脸色一变:“王小虎?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在伤房休息吗?”
那叫王小虎的弟子抬起头,脸上满是悲愤和血迹:“夏师姐!馆主!王师兄……王师兄他没能撑过来……咽气了!他们……他们太狠了!不仅杀人,还……还在王师兄尸体上,留下了这个!”
说着,他颤抖着举起手,手中紧紧攥着一块黑色的、约莫拇指大小的金属令牌。令牌造型古朴,边缘是狰狞的锯齿状,正面刻着一轮幽冷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黑色弯月!
“黑月!”小顺瞳孔骤缩,失声叫道。
陈文甲的目光瞬间冰寒如刀,落在那个黑月令牌上。
归途的暗影,终究还是蔓延到了家门口,并且,染上了振威武馆兄弟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