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来拿着筷子的手停顿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太多异样,甚至还扯出一个算是轻松的笑,语气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刻意的坦然:
“我能想干什么?”他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就是觉得……那天在你爸妈家,我不该跟你吵。情绪上头,话说重了。想想挺不应该的,知道你带着孩子不容易。”
他目光落在陆亦可脸上,带着一种近似检讨的诚恳:“现在知道错了,来道个歉,顺便……尽尽地主之谊,不行吗?”
陆亦可原本紧绷的神经,被他这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弄得松动了些。
她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试图找出破绽。可他看起来……除了比平时少了些官威,多了点疲惫,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
但她心里那点疑虑还没完全散去,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甚至是同情的意味问道:“你……你不会是真的要……下台了吧?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了?”
不然,他赵东来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甚至有点“低声下气”?
赵东来被她这锲而不舍的、朝着仕途危机方向的猜测弄得彻底没脾气了。他看着她那双带着真切担忧,虽然方向完全错了的眼睛,心里又是好笑,又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宠溺。他摇了摇头,语气肯定:
“没有。真没有。我好得很,位置坐得稳当着呢。你就别瞎琢磨了。”
陆亦可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身子坐了回去。看他态度这么坚决,她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在她和赵东来的关系里,一直以来,藏着秘密、有所隐瞒的那个人,似乎总是她陆亦可。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他真的只是单纯来道歉和缓和关系的?
这时,服务员陆续把菜端了上来。红烧肉油亮亮,腌笃鲜冒着热气,清炒虾仁晶莹剔透。
味道其实也就那样,街边小馆的水平,胜在用料实在,火候到位。但在这里吃饭,不需要像在高档餐厅那样端着架子,可以很随意。
陆亦可大概是真饿了,也可能是这熟悉的环境让她放松了些,拿起筷子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她吃东西的样子很专注,腮帮子微微鼓动,偶尔会因为吃到合口味的菜,眼睛满足地眯一下。
这副毫不设防、沉浸于食物香气的模样,落在赵东来眼里,恍惚间构成了一幅他曾经无比渴望、却又失之交臂的“岁月静好”。
就好像……他们只是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在这家吃了无数次的“食堂”解决晚饭。吃完后,会一起散步回家,讨论着第二天的工作,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并肩走着。然后,等着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他开车先送她去检察院,虽然她现在早已不是陆处长,自己再去省厅……
这想象中的、平凡却温暖的日常,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着微麻的刺痛和无尽的怅惘。
陆亦可自顾自吃了一会儿,感觉对面没什么动静,一抬头,正好撞进赵东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蕴含的情绪太复杂,有温柔,有怀念,有痛楚,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情。
她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拿起公筷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他碗里,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你……你怎么不吃?光看着我能饱啊?快吃,凉了就腻了。”
赵东来这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掩饰性地低下头,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夹起碗里那块肉,放进嘴里咀嚼,却有些食不知味。
“嗯,吃。”他含糊地应着。
陆亦可其实挺怕赵东来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那里面承载的情谊太重,太真,让她不知所措。
六年前,在她还是他妻子的时候,她就常常接不住他这份沉甸甸的、有时近乎笨拙的真心。
现在,时过境迁,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她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东来,语气尽量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赵东来,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来接陆瓒的。香港那边幼儿园快开学了。”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继续道:
“过几天,手续办妥,我们就回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斩断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比我通人心,跟你比起来,我有时候就是个没心没肺的。”
她试图用自嘲来缓和气氛,但效果不佳。
“所以……”她声音轻了下去,却带着一种决绝,“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我们俩……其实也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基础……没必要……再因为这些过去的事纠缠不清了。”
“行了。”
赵东来突然出声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他不想听她后面的话了。
她前面说的,他承认一部分。他们最初结合,或许确实掺杂了太多其他因素,感情基础不算纯粹牢固。
可是最后那句“没什么感情”,他绝不认同。
没有感情,他会因为她可能遇险而方寸大乱?
没有感情,他会因为她身边可能出现别的男人而烦躁不安?
没有感情,他会在此刻坐在这里,因为她几句话而心如刀绞?
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跟她争论这个。
陆亦可被他突然打断,看着他瞬间沉下去的脸色,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戳到他肺管子了。她抿了抿唇,识趣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默默地又重新拿起了筷子,低头继续吃饭,只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
隔天,林亦行带着谭静初和女儿林昭然来陆家吃饭,算是给陆亦可母子饯行。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人们在阳台的休闲椅上坐着聊天,喝着茶。陆瓒和林昭然两个孩子在客厅里玩玩具,昭昭很有姐姐样,耐心地陪着陆瓒搭积木,不时传来孩子们清脆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陆瓒大概是渴了,跑过来拉着谭静初的手要去倒果汁,昭昭也跟了过去。阳台上暂时只剩下陆亦可和林亦行兄妹俩。
看着孩子们活泼的身影,陆亦可和林亦行相视一笑,有种岁月安稳的宁静感。
陆亦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提起:“哥,我回来的那天,在机场碰到赵东来了。”
林亦行端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莫名其妙跑去接机,还请我吃了顿饭,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陆亦可蹙着眉,脸上是真实的困惑,“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工作上,或者……别的方面?我问他,他又说没有。但我总觉得他怪怪的。”
林亦行心里“咯噔”一下,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当然知道赵东来出什么事了——知道了自己有个快六岁的儿子,却要装作不知情,还要在前妻面前强颜欢笑,是个人都得憋出点毛病来。
他看着妹妹那双充满探询的眼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难道要告诉她:是的,我把你拼命想隐瞒的秘密捅给赵东来了?
他只能垂下眼睑,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沉默着,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逃避。
陆亦可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目光还追随着客厅里跑来跑去的陆瓒。可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哥哥的回答,她疑惑地转过头,正好捕捉到林亦行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自然和沉默。
她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立刻放大了。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哥?他真出什么事了?很严重吗?”
林亦行被她追问,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他抬起头,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打着哈哈:“他能出什么事?有事没事的,我也不清楚啊。我和他……你也知道,没什么往来。”
他迅速把话题引开,语气带着点刻意营造的酸溜溜:“他现在跟韩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天天形影不离。韩鹏现在是他最好的哥们儿喽,早没我这个发小的位置了。”
他看着陆亦可,试图用这种玩笑转移她的注意力。
陆亦可果然被他这话逗得弯了弯嘴角,嗔怪道:“你幼不幼稚啊,跟韩鹏较什么劲。”
然而,笑过之后,她心底那丝疑虑却并未完全消散。总觉得哥哥刚才的沉默和转移话题,有些刻意。但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
又过了两天,陆亦可正在家里收拾她和陆瓒返港的行李,衣服、玩具、绘本摊了一地。
手机响了,是楼明华打来的。
“亦可啊,还在京州吧?”楼明华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精明和不容拒绝。
“嗯,楼律,正准备明天回去呢。”陆亦可一边叠着手里的小衣服,一边回答。
“先别急着走。”楼明华语速很快,“有个急事。集团董事会决定收购京州的一家律所,正在谈合并的具体事宜。这边派我过来牵头谈判,刚好你也在,就别闲着了,陪我一起吧。你对京州这边的情况也熟。”
陆亦可一听,头都大了,看着地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语气带上了埋怨:“啊?楼律,我机票都买好了!明天下午的!现在退票手续费很高的!”
楼明华在电话那头不以为意:“扣就扣吧,那点手续费算什么?我告诉你亦可,这次合并要是顺利搞定了,别说机票钱,今年咱们团队的年终奖,翻一番都打不住!你想想,这可是实打实的利益!”
陆亦可听着“年终奖翻一番”这几个字,到嘴边的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看了一眼坐在地毯上乖乖看绘本的陆瓒,又想了想香港那高昂的物价和账户里飞速减少的数字……
面对金钱赤裸裸的诱惑,她挣扎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妥协了,叹了口气:“……行吧,楼律。那我改签机票。具体什么时间,在哪里碰面?”
“这就对了嘛!具体安排我稍后发你邮箱。好好干,亦可,这可是你在董事会面前露脸的好机会!”楼明华满意地挂了电话。
陆亦可放下手机,看着满地的狼藉,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京州之行,看来又要延长了。而某些刚刚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关于某个人反常行为的疑虑,似乎也随着停留时间的延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