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宿舍里弥漫着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寂静。
陆锦恒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这种变化。那并非单纯的安静,而是一种……凝滞的、带着明确界限的氛围。他像往常一样提早醒来,准备起身去为安尔艾斯取早餐,动作却在对上对面床铺那道平静的视线时,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安尔艾斯已经醒了。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或装睡、或带着睡意朦胧的哼唧,更没有用那种带着隐秘期待的眼神偷偷打量他。他只是平静地靠坐在床头,受伤的手臂安放在吊带里,另一只手拿着平板,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异常沉静的轮廓。
听到陆锦恒这边的动静,安尔艾斯抬起头,目光掠过他,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扫过一件房间里的固定陈设。随即,他收回视线,重新聚焦在屏幕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陆锦恒准备好的、用于维持冷漠的台词卡在了喉咙里。这种无视,比他预想中的任何反应——愤怒、质问、甚至哭泣——都更让他措手不及。他沉默地起身,动作比平时更显僵硬,走向门口。
“副队。”
安尔艾斯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陆锦恒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等待着预料中的诘问,或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麻烦您,如果方便的话,”安尔艾斯的声音继续传来,语气礼貌得近乎疏离,“早餐请帮我拿一杯能量营养液就好。易于单手操作,不劳费心。”
陆锦恒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能量营养液。基地里最常见的速食代餐,味道寡淡,但能快速补充体能。通常是出紧急任务时才会动用的储备。它代表着绝对的功能性和……距离。
他之前精心搭配的那些易于消化、营养均衡的餐点,在此刻仿佛成了一个无声的笑话。
“……好。”一个干涩的音节从陆锦恒喉咙里挤出来。他拉开门,走了出去,第一次觉得走廊里的空气如此沉闷。
当他拿着那管冰冷的、银灰色包装的能量液回来时,安尔艾斯已经挪到了书桌旁。他没有等在床上,更没有对那管营养液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接过,低声道了句“谢谢”,然后便熟练地用单手拧开,沉默地开始吞咽。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陆锦恒第二眼。
陆锦恒站在原地,看着安尔艾斯仰头喝下那管毫无滋味的液体,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他发现自己宁愿安尔艾斯像昨天那样摔门而去,或者用带着刺的话来质问他,至少那代表着他还在意,情绪还在因他而波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彻底地,将他摒弃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安尔艾斯喝完,将空管精准地投进门边的回收口,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然后他拿起平板和几份图纸,看向陆锦恒,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去一趟技术中控室,有些实地数据需要核对环境参数。伊恩交代的舒缓活动,我会在那边完成。”
他说的是事实,理由充分,无懈可击。
但陆锦恒清晰地感觉到,那扇刚刚对他打开了一条缝隙的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阖。
安尔艾斯不再需要他的“安全距离”了。
因为安尔艾斯亲自,为他划下了一道更深、更冷的鸿沟。
游戏规则,改变了。
陆锦恒站在原地,如同被那道无声关上的门扉定在了原地。安尔艾斯离去的脚步不疾不徐,甚至因为手臂的伤而略显拖沓,却每一步都像踩在陆锦恒骤然空落的心跳上。
他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又一次的冒犯。他只能听着那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属于能量液塑料包装的冰冷气味。
这一天,变得格外漫长。
陆锦恒试图将自己重新投入工作,用繁复的数据和待审批的文件筑起堤坝,阻挡那不断上涌的、陌生的恐慌。光屏上的字符却仿佛拥有了生命,扭曲着,跳跃着,最终都幻化成安尔艾斯那双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睛。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留意时间,估算着安尔艾斯大概何时会回来。当走廊外终于传来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时,他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挺直了,敲击键盘的指尖悬在半空,所有的听觉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门被推开。
安尔艾斯回来了,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粘在额角,脸上带着一丝运动后的疲惫潮红,但眼神依旧是沉静的,甚至比离开时更添了几分……某种下定决心的疏淡。
他没有看陆锦恒,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铺,将平板和一些资料放下。然后,他转向洗手间,准备清理一下。
就在这时,他放在床沿的一本厚重的精装工程手册,因为单手不便,在他转身时被衣袖带了一下,“啪”地一声滑落在地,摊开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
几乎是本能,陆锦恒的身体先于意识动了。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个大步跨过去,弯下腰,伸手就想将书捡起——这是一个在过去几天里重复过无数次的、近乎条件反射的动作。
然而,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安尔艾斯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也迅速俯下了身,用他没受伤的右手,极其利落地、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一把将书捞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动作快得甚至有些仓促,仿佛生怕慢了一秒,那本书就会被不该碰的人触碰到。
陆锦恒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离那本书的封面仅有几厘米的距离。他弯着腰,这个姿势让他显得有些狼狈,抬起的脸上,冰蓝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安尔艾斯此刻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明确的、划清界限的拒绝。
安尔艾斯抱着书,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陆锦恒僵住的手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他的眼睛。
“不劳费心,副队。”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切割开空气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粘稠,“我自己可以。”
他说完,不再给陆锦恒任何反应的时间,抱着书,转身走进了洗手间,关上了门。
“咔哒。”
落锁的声音很轻,却像最终的审判槌,敲在了陆锦恒的神经末梢上。
他缓缓直起腰,僵硬地收回那只悬在半空、无所适从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几乎要触碰到书页的幻觉,以及……对方迅速抽离时带起的、决绝的风。
“我自己可以。”
这五个字,比昨天那声摔门巨响,比那句带着火气的“好得很”,更具杀伤力。
它不是在表达愤怒,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将他陆锦恒的存在,彻底定义为“多余”的事实。
他站在原地,洗手间里传来淅沥的水声,那声音不再让他心烦意乱,反而像一道冰冷的瀑布,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水声停了。
洗手间的门再次打开时,带出一阵湿暖的水汽,以及淡淡的、属于基地统一配发沐浴露的清爽气味。安尔艾斯走了出来,发梢还在滴水,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便服。他依旧没有看陆锦恒,仿佛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沉默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将之前带回来的资料摊开,然后拿起一支电子笔,开始专注地在上面的图纸上写写画画。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神情是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
陆锦恒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那句“我自己可以”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看着安尔艾斯伏案的背影,那截白皙的后颈从衣领中露出,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水珠。
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懊悔和某种被称之为“恐慌”的情绪,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这样的安尔艾斯。
他宁愿对方对他吼叫,对他发泄怒火,哪怕再给他一巴掌,也好过现在这样,将他视为无物。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像是在他周围制造了一片真空地带,剥夺了他赖以生存的、哪怕是带着刺的“存在感”。
时间在一种令人难堪的静默中流逝。只有电子笔尖划过屏幕的细微声响,和两人压抑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