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朱由检终于放下了图纸,抬眼看向他,“赐座。”
“谢陛下。”
周延儒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头垂得更低了。
“周爱卿,看你这一头热汗,想必是部里事务繁忙。”朱由检端起茶杯,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可是为了那些外藩使臣的事?”
直接点破。
周延儒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那点心思,在陛下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他连忙离座起身,躬身回话。
“陛下圣明,臣……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疏,双手奉上。
“陛下,自十一月以来,各藩属使臣陆续抵京。只是今年……各部所求之事,皆非同小可,远超往年朝贡惯例。臣愚钝,实不敢擅专,特将各部诉求一一整理,恳请陛下圣断。”
王承恩上前,接过奏疏,呈到朱由检面前。
朱由检没有打开看,只是用修长的手指在奏疏的封皮上轻轻敲了敲。
“哦?说来听听,都有哪些非同小可的事,把你这个状元出身的礼部尚书,难成了这个样子?”
周延儒的腰弯得更低了,他定了定神,开始一条条地汇报。
“启禀陛下,其一,察哈尔部使臣,以助战有功为名,请求……请求将土默特部划归其管辖,并与我大明共管归化城,永固漠南。”
“其二,土默特部台吉俄木布,遣使泣血上奏,言其已献城归降,诛杀金使,忠心可鉴。恳请陛下恢复其‘顺义王’之号。”
“其三,内喀尔喀翁吉剌特部,畏我天朝神威,亦恐步喀喇沁后尘,愿举族内附,唯陛下马首是瞻。”
他每说一条,都抬眼飞快地瞥一下皇帝的脸色。
可朱由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周延儒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其四,朝鲜国王李倧,对我大明新式军备与格物之学,极为仰慕,恳请天朝能传授其法,希望能跟着天朝的步伐发展工业。”
“其五,安南郑氏,愿为藩臣,只求陛下能赐其王爵,以定其国内名分……”
他一口气说完,暖阁里安静了片刻。
周延儒额上的汗珠,已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了领口。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考砸了的蒙童,正在等待老师的批评。
许久,朱由检才发出一声轻笑。
“周爱卿,看似桩桩件件。”
“说到底,都是生意。”
“生意?”
周延儒当场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明礼部,执掌的是天下教化,维系的是天朝体统。
这万邦来朝的千古盛事,怎么到了万岁爷的嘴里,就成了市井商贾之间的生意?
朱由检将手中的图纸随手搁在案头,身子向后一靠,看着这位新任尚书,脸上表情不明。
“周爱卿,他们千里迢迢跑来,真是为了沐浴我大明的圣人教化吗?”
朱由检嗤笑一声,自问自答。
“不。”
“他们图的是利!”
“既然是为了一个‘利’字,那它就是一门门生意!”
“是生意,就得上秤称一称,谈谈多少钱一斤,聊聊什么能卖,什么不能卖。”
朱由检说得有些戏谑。
“这种讨价还价的市侩事,朕总不能亲自上阵吧?”
周延儒一张老脸瞬间涨红,羞愧地垂下头。
他是天子门生,是清流领袖,让他引经据典,舌战群儒,他当仁不让。
可要让他像个牙行经纪一样,去跟那些蛮夷使臣锱铢必较,唾沫横飞地争那一瓜一枣……
他既拉不下这个脸,也真的没这个能力。
就在这时,殿外太监的唱喏声传来。
“福王殿下,觐见——”
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传来一阵沉重却极富韵律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在走路。
更像是一个装满了金银财宝的巨大布袋,正在一步一步地往里挪,每一步都带着金属碰撞的悦耳声响。
一股子混合了顶级龙涎香和不知名糕点甜香的奇异气息,率先钻了进来。
紧接着。
一座肉山,以一种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灵活姿态,挤进了暖阁。
“臣朱常洵,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去年派他去南京督办一条鞭法,回来时人都瘦了,衣带都宽了三分。
这才回来多久?
眼瞅着那圆滚滚的肚子,比去南京前还要雄伟几分。
脸上那丰腴的肥肉,更是把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只从缝隙里透出股子富贵逼人、人畜无害的喜气。
“皇叔免礼。”
朱由检抬了抬手。
“大伴,赐座。”
“谢陛下隆恩!”
福王笑呵呵地谢恩,由内侍扶着坐下。
朱由检端起茶盏,像是唠家常一般,随口问道:“皇叔这些日子怎么不见进宫?瞧你这气色,比刚回京时可是红润太多了,看来府上伙食是真不错。”
福王嘿嘿一笑,满脸的肥肉跟着快乐地乱颤,拱手道:
“托陛下的洪福!臣这人没别的出息,就是心宽体胖。”
“再者说了,如今国朝兴旺,万民安泰,臣看着心里高兴,这胃口嘛,它自然也就好了几分!”
这马屁拍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一旁的周延儒暗暗咋舌,这说话的艺术!半句没夸陛下,可句句都在夸陛下。
朱由检放下茶盏,语气稍微正经了些。
“朕听说,你最近在府上忙着教子?”
“陛下!”
一提到这个,福王那张笑成弥勒佛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比吃了三斤黄连还苦。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蒲扇般的大手在大腿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您可别提了!”
“臣那个不成器的逆子由渠,自从进了您办的那个皇明文武校,整个人……整个人都魔怔了!”
朱由检眉毛一挑:“哦?由渠在校中表现不佳?”
“不是不佳!”
福王一脸的痛心疾首,表情悲愤交加。
“以前这小子在王府里,虽说顽劣了些,但至少还懂得富贵潇洒,安分守己!”
“可现在呢?”
福王伸出一根萝卜般粗细的手指,在空中愤愤地戳着,仿佛在控诉。
“回家张口就是‘天下大义’,闭口就是‘万民福祉’!”
“臣晚上多加两道菜,他都要在旁边念叨,说什么‘前方将士浴血,后方岂可奢靡’!”
“硬生生把臣的食欲都给念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