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腊月初一。
年关将至,元旦大朝会就在眼前。
今年的京都比以往更热闹。
一队队悬挂着异族旗帜的使团,从不同的城门,浩浩荡荡地涌入京师。
他们带来的不只是琳琅满目的贡品,更是各自腹中暗藏的心思与诉求。
接连不断的使臣向礼部递着折子。
礼部衙署,暖房里的炭火烧得旺,烧的新任礼部尚书周延儒更早烦躁。
他坐上这个位置才多久?
本以为凭着自己状元之才,料理些迎来送往的礼仪之事,不过是信手拈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今年这帮外藩使臣,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尚书大人!”
一名礼部主事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手里的文牍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那……那察哈尔部的使臣,又在驿馆里闹起来了!”
周延儒眼皮猛地一跳,端着茶盏的手都凝在了半空。
“又怎么了?”
“他说……他说我们礼部怠慢了天朝的头号功臣!”主事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他还说,他们察哈尔部是大明的头号藩国,凭什么跟土默特这种小部落住在一起!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归化城有他们察哈尔部帮大明共管就够了,哪里还需要外人!”
“野蛮人!”
周延儒气得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顿。
土默特部的使臣今年也来了,来的还很早说他们已经献了城,杀了金使,是真心归顺。
他们只求恢复俺答汗时期的“顺义王”封号,求大明确认他俄木布的统治地位!
先不说大明已经把顺义王封给察哈尔部了。就说要是把土默特划给察哈尔,归化城本就不稳的局面,怕是立刻就要再起刀兵。
到那时,他这个礼部尚书,干了不到一个月就得滚蛋!
主事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又递上一份文书,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大人,这还不算完……土默特部那边还在吵,内喀尔喀部翁吉剌特部的使臣,就带着礼物在了衙门口求见。”
“翁吉剌特部要什么?”周延儒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主事的声音里满是无奈,“喀喇沁左右两翼都被天兵给灭了,现在草原上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那位使臣说要慕义内附,乞请封爵,唯恐落于人后的模样。”
周延儒听得头都大了。
这蒙古草原上的事,简直是一锅煮烂了的羊杂汤,又腥又膻,剪不断,理还乱。
一个要吞并。
一个要求生。
一个要内附。
这让他怎么定?他一个礼部尚书,哪有权力去划定草原的疆界?
“还有呢?”周延儒有气无力地问。
“还有朝鲜使臣,”主事赶紧禀报,“他们这次完全没有提义州的事,一个劲儿地盛赞天朝的火器与格物之学。他们想……想请求大明派遣工匠和学者,帮助他们发展火器、造船、算学……还从咱们大明学了个词‘发展工业’。”
“发展工业?”周延儒眉头紧锁,这个词从朝鲜人嘴里说出来,顺溜得让他感到陌生。
“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主事喉头动了动,压低声音补充道,“另外……安南国郑氏的使臣也到了。这次倒是没提什么平起平坐的昏话,只说愿意献上国宝,俯首称臣,只求……只求大明能给郑主赐一个王爵,以安其国人之心。”
周延儒听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察哈尔、土默特、内喀尔喀、朝鲜、安南……
每一个使团背后,都牵扯着大明边疆的安危,牵扯着一场场战争的胜负,牵扯着皇帝陛下那深不见底的布局。
这些事,哪一件是他一个礼部尚书能拍板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帮人,这么早来,没安好心!
他们是看到大明这两年威势日隆,看到那位年轻的皇帝心眼不大,手段却狠,被他盯上绝没好果子吃,一个个都赶在年关之前,跑来下注了!
可这注码怎么定,盘口怎么开,他周延儒说了不算啊!
他把手里的文牍往桌上重重一拍,猛地站起身。
“备轿!”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
“进宫!面圣!”周延儒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奈“这些泼天大的事,我扛不住!也只有陛下,才能定夺!”
再这么拖下去,别说元旦大朝会,他这个礼部尚书的乌纱帽,怕是都保不住了。
这趟浑水,太深了!
他必须立刻马上,把这滚烫的山芋,扔给那个真正能做主的人!
乾清宫,西暖阁。
地龙烧得恰到好处,暖意融融,与殿外的天寒地冻,恍如两个世界。
朱由检手里拿着一份来自总督云、贵、川、湖广军务朱燮元的奏疏。
一是关于土司。二是称自己年级大了,请辞。
王承恩在一旁研墨,手腕轻旋,落指无声,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打扰到皇帝的思绪。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躬着身子,碎步趋入,在门口低声通报。
“陛下,礼部尚书周大人,在殿外求见。”
朱由检的目光没有离开图纸,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让他进来。”
这几日,礼部衙门的鸡飞狗跳,锦衣卫的密报早就一五一十地摆在了他的案头。
察哈尔的贪婪,土默特的恐惧,内喀尔喀的投机,朝鲜的渴望,安南的算计……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错综复杂。
但在朱由检看来,不过是一盘已经摆好了棋子,只等着他落子的棋局。
他提拔周延儒,看中的是此人的聪明,是他的野心,也是他处理繁杂文书的顶尖能力。
但处理这种与虎谋皮、敲骨吸髓的外交事务,光靠聪明和案牍功底,远远不够。
这需要一种天赋。
一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着把人卖了,还得让对方感恩戴德的天赋。
周延儒显然不具备。
也需要一种身份,一部尚书,压不住那些桀骜的藩王与国主。
很快,周延儒跟着小太监走了进来。
“臣,礼部尚书周延儒,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跪在地上,姿态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