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十月末。
延绥镇南部的群山。
这一年多的剿匪与追逐,风沙早已将京营精锐们初出京城时的浮华盛气,彻底磨成了内敛的杀气。
他们手中的火铳擦得锃亮,眼神比塞北的饿狼更加幽深。
随着搜捕网的不断扩大,从陕西各卫所抽调的边军已汇聚近万人,疲惫和焦躁如同看不见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士卒的头顶。
任谁追着一群滑得像泥鳅的贼寇大半年,眼看他们时不时就钻下山抢掠一番,然后再次消失无踪,心里都会憋着一股无名火。
这位从京城来的小公爷,张之极,用上了京城勋贵子弟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一招。
赏!
斩首一人,赏银五两,当场兑现。
抓到流寇的探子,赏银十两。
罚,也同样毫不姑息,不分亲疏,一视同仁。
在白花花的银子和铁一般的军纪驱使下,这支万人的庞大队伍,尽管在夜幕降临时总有士卒或是抱怨或是低声咒骂流寇的祖宗十八代。
可一旦开始行军,军阵整齐,军纪严明。
张之极也彻底从金吾卫指挥使、皇帝近臣,变成了陕西副总兵。
“报——!”
一名斥候自前方山谷飞驰而来,战马的胸口起伏剧烈,骑士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总兵大人!咬住了!我们咬住贼寇主力了!”
“就在前方那条山谷!他们正在埋锅造饭!”
找到了!
这头狡猾了近一年的狐狸,终于露出了它的尾巴!
全军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同时变得粗重。
张之极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抽出皇帝御赐的佩刀,刀锋向前,直指山谷深处!
“全军突击!”
他的声音不大,却发着狠。
“此战,不留活口!”
大军压低了声响,如无声的潮水,迅速向谷口靠近。
可那压抑了大半年的滔天杀气,却怎么也藏不住。
官军在靠近后猛地涌入山谷。
然而,张之极预想中摧枯拉朽的碾压并未出现。
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失措的哭喊与溃逃,而是一面面竖起的简陋盾牌和从盾牌后刺出的、闪着寒光的矛尖!
“迎敌!迎敌!”
山谷内,凄厉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无数衣衫褴褛的流寇从营地里冲出,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疯狂。
最前方的悍匪,举着五花八门的大盾,嗷嗷叫着,竟用血肉之躯,直直撞向了官军的钢铁前锋!
更让张之极心头一沉的是,在山谷的两翼,竟有数股流寇正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爬,动作迅捷,显然是企图从高处包抄官军的侧翼!
他们懂兵法!
“火器营!上前!”
军令一下,装备精良的火器营将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越过前锋,在阵前迅速结成三个厚实的方阵。
“举铳!”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两千支火铳被齐刷刷举起。
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开火!”
砰!砰!砰!
浓烈的硝烟,瞬间吞噬了阵前的空间。
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名流寇,身体在火铳的冲击下。
黄土地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暗红的血色。
惨叫声,哀嚎声,短暂地盖过了喊杀声。
手持盾的流寇被冲击力震在了原地。
“二段,放!”
“三段,放!”
三段轮射,绵密不绝的火药弹丸将第一波冲锋的流寇彻底打烂在原地。
可他们竟然没有崩溃后退!
在后阵,一片整齐的箭雨抛射而来,同时夹杂着数量不多,却同样是齐射的火铳声。
“呜——呜——”
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从流寇的后方响起。
在弓箭手的掩护下,贼军后队变前队,一部分人举起简陋的盾牌和长矛断后,掩护着主力,井然有序地交替后撤,迅速脱离了战场,退回了茫茫的群山深处。
整个过程,虽显生涩,却章法俨然!
张之极勒马立于尸横遍野的战场,看着那些消失在山林中的背影,脸色阴沉得可怕。
那撤退的章法,分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才有的样子!
山谷并不利于官军展开,冒然深追容易遭遇埋伏。
张之极下令停止追击。收拾战场。
“总兵大人!”
一名金吾卫千户策马而来,他手中高举着一面从尸体堆里缴获的旗帜。
旗帜破烂不堪,被鲜血浸透,上面却有一个斗大的字。
“李”。
千户的声音都在发颤。
“贼人阵中,发现了李自成的旗号!”
李自成!
他的人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孙传庭呢?
他不是去甘肃剿灭李自成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
远方的山道尽头,一骑快马向着军阵狂奔而来!
马上的斥候,甚至顾不上勒马,他手中那面代表着十万火急的红色令旗,在风中撕扯出刺耳的声响!
那名斥候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干裂,脸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疲惫与焦急。
“总兵大人!孙将军……急信!”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汗水浸透的竹筒,高高举过头顶。
亲兵立刻上前接过,呈给张之极。
张之极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绢布。
目光一扫。
那双原本燃烧着怒火的眼眸,先是化为震惊,随即,又转为一种混杂着荒唐、敬佩与无穷战意的复杂神色。
信,是孙传庭的亲笔。
有着文人独有的整齐和从容。
信上的内容却疯狂!
孙传庭在信中说,他并没有与李自成决战。
恰恰相反。
在几次试探性的进攻,摸清了李自成麾下边军悍卒的底细后,他便立刻改变了策略。
追逐战无法在短时间内结束。而流寇对百姓的迫害却闹得人心惶惶。杨钦差的工厂迟迟无法在陕西大范围铺开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他决定用大军压境的态势,配合攻心之计,不断蚕食、分化李自成的队伍,却始终围而不杀,故意在东面留出一条“生路”。
驱赶着李自成这头最凶悍的头狼,一步步,将他逼向了张献忠的领地。
孙传庭在信的末尾写道:
“流寇如水,堵不如疏。张献忠多诈,李自成悍勇,此二人若分,则为心腹之患;若合,则成心腹大患,然亦是聚而歼之之良机!”
“吾已驱狼入笼。”
“我部大军,一日后,必至!”
他明白,自己追逐了半年滑溜的张献忠,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悍不畏死,进退有据。
那根本就是李自成手下那批最精锐的哗变边军,与张献忠麾下的亡命徒,合流了!
孙传庭,这个看似沉稳如山的文官,竟然在下一盘如此疯狂,如此大胆的棋!
他将自己,将整个东路大军,都当成了这盘棋局里,负责关门的一道铁闸!
一股被当做棋子的不快,仅仅在心头升起了一瞬。
便被一种棋逢对手的剧烈战栗与兴奋所彻底取代!
他以为自己是在捕猎。
没想到,自己也是这猎局中最关键的一环!
好一个“聚而歼之”!
分则四散而逃,追之不及。
合则让流寇自以为有了与官军正面决战的实力,而这个念头,恰恰是将他们彻底推入深渊的陷阱!
张之极猛地抬头,眼中的光芒亮得惊人。
“来人!”
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响亮,其中蕴含的杀伐之气,让周围的亲兵都心头一凛。
“传我将令!”
“全军后撤三里,于谷口高地,安营扎寨!布置鹿角!”
“所有骑兵,再次散出!这一次,流寇人数更多,必须掌握他们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