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谷内,血腥味与烧焦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被寒风吹送,却怎么也吹不散。
一万八千多名俘虏,像一群被拔光了牙的狼,在明军的刀锋下被分批看押。
眼中只剩下麻木与恐惧。
山脚下,一处临时搭建的帅帐内,火盆烧得正旺,将帐壁映得忽明忽暗。
山西总督曹文诏,蓟镇总兵尤世威,以及一名身穿华丽白色蒙古袍的男人,正围着火盆而坐。
来人是林丹汗的堂弟,噶尔马济农。
作为察哈尔部的副汗,朝廷册封的都督同知,他此刻脸上挂着胜利者独有的春风。
帐内的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尤世威端起一碗温热的马奶酒,率先打破了死寂。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此战能一举功成,全赖噶尔马都督派出的骑兵精锐,为我大军充作向导!”
“尤其是都督麾下的巴图千户,当真是智勇双全,那一条伪装诱敌之计,乃是此战首功!”
“本将与曹总督,一定会将都督的功劳,详详细细奏报陛下,为贵部请功!”
尤世威说得唾沫横飞,热情洋溢。
一旁的翻译,将他的话语转述给噶尔马济农。
噶尔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连连摆手,抚胸还礼。
“尤总兵过誉了!都是天朝上国部署得当,两位将军神威盖世,此番才能如此顺利!我部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场面话,滴水不漏。
然而,尤世威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一边说着,一边频频向身旁的曹文诏使眼色。
赶紧接话啊!
可曹文诏,却像一尊铁铸的雕像。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跳动的火苗,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干牛粪。
他对尤世威挤眉弄眼的暗示视若无睹。
这可不像他。
尤世威心里直犯嘀咕。
谁不知道山西曹疯子是个一听打仗就两眼放光的战争狂人,平日里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今天怎么锯了嘴了?
此时表面看起来是庆功,实为分赃。
可曹文诏这不配合的态度,让尤世威的独角戏唱得无比尴尬。
眼看两人没了下文。
噶尔马济农呷了一口酒,将酒碗轻轻放下。
他主动开口了。
“曹总督,尤总兵。”
他的目光扫过二人,语气平静。
“根据我汗与天朝福王殿下在得胜堡外的商议,此次合围喀喇沁部,所有战利品,谁打下来就是谁的。”
“所有俘虏,则尽数归我察哈尔部所有。”
“是这样吧?”
翻译的话音刚落,尤世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驳:“既然是均分,哪有俘虏全都归你们的道理?这可不……”
话未说完。
一直沉默的曹文诏终于开口了。
“尤总兵。”
曹文诏声音沙哑,他抬起头,看着噶尔马,缓缓点头。
“这个事情,确实是在得胜堡外,由福王殿下奉陛下旨意,亲口与顺义王敲定的。”
“各自进攻,战利品归各自所有。联合作战,俘虏归顺义王,其余均分。”
“此番我们三方联手,战利品分成三份,倒是……”
“放屁!”
这次,不等曹文诏说完,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响彻帅帐!
尤世威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砰!”
巨响声中,桌上的酒碗被震得高高跳起,滚烫的酒水洒了一地。
尤世威双目圆瞪,血丝遍布,一把揪住曹文诏的衣领,手背青筋暴起。
“曹文诏!你他娘的是不是收了察哈尔部的好处!”
“老子在前线拼死拼活,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我要向陛下参你一本!”
他怒吼着,完全不顾噶尔马和翻译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将曹文诏从座位上拖了起来,拽到大帐的角落里。
噶尔马看着这惊变,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眼神深处,却掠过一抹了然的笑意。
到了角落,尤世威立刻松开了手,脸上的滔天怒火瞬间消失,只剩下压抑的焦急。
“曹总督!你搞什么鬼?那可是将近两万的俘虏!青壮至少过半!就这么全给他们?”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后怕。
“他们察哈尔部得了这批人,有的是法子收编!现在跟咱们称兄道弟,等他们缓过劲来,实力大增,就是养虎为患!”
尤世威是真的急了。
他故意当众翻脸,就是想看看曹文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曹文诏被他晃得有些无奈,也压低了声音回道:“遭娘瘟的!你以为我不急?那是福王殿下亲口答应的,背后是陛下的旨意!我能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
“不然你以为我刚才干啥不说话?不就是在想怎么把这事儿搅黄了嘛!”
“那你说咋办!”尤世威也犯了难,“这回人家确实尽心尽力,带的路,出的计,都没得说。没他们,咱们哪能这么容易把人堵在狼嚎谷里。”
曹文诏揉了揉眉心。
“是啊,咱们堂堂天朝上国,总不能言而无信,让人戳脊梁骨吧。”
“妈的!”尤世威恨恨地伸脚踢了一下地上的土块,“平时总觉得那些文官就会耍嘴皮子,烦死人。今天怎么就这么想逮个嘴硬的过来,跟这噶尔马好好吵一吵!”
曹文诏听了,被他逗得差点笑出声,低声骂道:“真给你配个遭瘟的书生,我怕你连兵都带不安稳!”
二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另一边,噶尔马济农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看着角落里的两人,眼神深邃,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的什么戏码,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白纸黑字的文书在那里,大明亲王亲口答应的。
终于,二人似乎“吵”完了。
尤世威气冲冲地走回来,一屁股坐下,摆着一张臭脸,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顿。
“我不同意!”
他梗着脖子,一副绝不妥协的架势。
“陛下的圣旨是下给你的,没给我!我尤世威没接到旨意!反正,此战的缴获,连人带东西,三之一归我蓟镇!”
“你们怎么分,是你们的事!”
曹文诏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苦口婆心地劝道:“尤世威!你这丘八!怎么就认死理呢!”
“这是陛下派的钦差,福王殿下亲口答应的!还签了文书!”
尤世威把头一扭,看都不看他。
“那我不管!我没接到旨意!我先把我的那份带回喜峰口,什么时候陛下的圣旨到了我手上,我再把人还给顺义王!”
“你!”曹文诏气得手指发颤,最终只能化为一声长叹。
他无奈地看了噶尔马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让你见笑了”的歉意。
戏,该落幕了。
噶尔马济农缓缓站起身。
他知道,自己再不开口,这场戏还不知道要唱到什么时候。
他对着二人,行了一个标准的抚胸躬身礼。
“两位将军不必为难。”
他的声音通过翻译传了过来,依旧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体谅。
“此战全仰仗天朝两位将军运筹帷幄,天朝将士奋勇杀敌。我部虽有契约在先,但按天朝的话说,受之有愧。”
他顿了顿,顺理成章地递出了台阶。
“本都督以为,此战缴获的牛羊、金银、器物,我部只取一成。”
“至于俘虏,便按原先约定,由我部大军带走。”
“两位将军,您看这样可行?”
尤世威立刻向曹文诏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曹文诏脸上满是“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我们再不答应就太不识抬举”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噶尔马都督如此慷慨大义,那……我等就却之不恭了。”
“多谢两位将军体谅。”噶尔马再次行了一礼,脸上重新挂上了无懈可击的笑容。
事情谈妥,他也不再多留,带着翻译便转身走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也隔绝了这位蒙古副汗,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