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之内,死寂无声。
那份由平阳府官府呈上的,关于“流浪汉意外身亡”的卷宗,就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字迹工整,措辞严谨,将一切都归结于一场不幸的意外。
钱嘉征、宋霄茂、李日宣三人,这三位在都察院以心狠手辣闻名的“酷吏”,此刻却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们看着主座上那位毫无表情的亲王。
没有暴怒。
没有沮丧。
周王朱恭枵那张俊俏的面容依旧平静,他只是安坐不动,目光落在卷宗上,修长的指尖在桌面无声地划过。
这种极致的冷静,比雷霆震怒更加令人心头发寒。
他们宁愿看到王爷拍案而起,大发雷霆。
那至少说明,事情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可现在……
这位素有贤名的王爷,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你看不到底,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压抑的死寂,让密室内的烛火都似乎凝固了。
终于。
周王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笑意很浅,却让钱嘉征三人,瞬间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好一个意外。”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伸出手指,将那份卷宗推向桌角,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嫌恶。
“既然这运城地面,如此不太平。”
“连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能醉酒之后,把自己烧死在破庙里。”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御史的脸,那淡漠的语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逻辑。
“本王身为钦差,代表的是陛下天威。”
“若是在此地再有个什么闪失,出了什么‘意外’……”
“岂不是,辜负了陛下所托?”
话音未落。
他已然站起身,径直朝着密室外走去。
钱嘉征三人心中剧震,立刻跟上。
行辕的正堂内,平阳府知府孙闻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当他看到周王从后堂走出来时,连忙堆起满脸的笑容,迎了上去。
“王爷,您可算出来了,下官……”
他的话,还没说完。
周王看都未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了正堂中央,那原本属于知府的官位之前。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扫过堂下那些严阵以待的王府护卫。
“传本王令!”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从此刻起,本王,接管运城城防!”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知府孙闻脸上的笑容僵住,血色从他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陛下已通知曹总督全面配合,所有城门、要道,由本王亲卫与廉正司人员,共同值守!”
“无本王手令,任何人、任何车马,不得擅自出入!”
“违令者,斩!”
最后一个字,杀气四溢!
数十名身着玄甲的王府护卫,轰然应诺,甲叶碰撞之声,铿锵作响!
他们手按刀柄,转身便朝着堂外大步奔去,动作迅捷,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整个行辕,瞬间被一股铁血肃杀之气笼罩!
“王爷!王爷,万万不可啊!”
孙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地冲上前,脸色惨白。
“此举……此举不合规制啊!城防乃地方军政大事,需兵部勘合,您……您不能……”
他语无伦次,试图用“规制”二字,来挽回这已经失控的局面。
周王终于缓缓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平阳府的最高长官。
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规制?”
周王的声音平淡,每个字却都砸在孙闻的心上。
“死在本王眼皮子底下的证人,就是规制!”
一句话,让孙闻所有劝阻的话,全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亲王,只觉得对方那温润儒雅的面具已经彻底撕碎,显露出来那股属于朱家,属于皇权的狠辣霸道!
周王不再理会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钱嘉征的身上。
“钱大人。”
“下官在!”
钱嘉征立刻躬身出列,他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劳烦你,‘请’孙知府去后衙好生歇息。等他想好了再说!”
周王特意加重了那个“请”字。
“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钱嘉征心中狂震!
这是…软禁朝廷四品大员!
这位周王,是要把天给捅破啊!
但紧接着,便是无与伦比的狂喜!这才是他们这些酷吏,梦寐以求的办案方式!
“下官,遵命!”
他对着周王重重一拜,随即转身,对着身后两名御史使了个眼色。
“孙大人,请吧。”
钱嘉征的脸上,露出一丝森然的笑意。
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双腿发软,已然失了魂的孙闻。
“王爷……王爷饶命啊……下官……”
孙闻的哀嚎声,被无情地拖向了后堂,很快便消失不见。
整个正堂,死一般的寂静。
剩下的那些本地官吏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当场变成一块石头。
周王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只是淡淡地开口。
“本王,要亲自看看。”
“这运城,这河东的天,到底是谁的天下!”
夜,深了。
周王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正堂之中,看着窗外阴沉如墨的天空。
运城,已经变成了一座牢笼。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毫不起眼的玄铁令牌。
令牌入手极沉,通体黝黑,没有纹饰,只在中央阴刻着一个篆字。
——“诏”。
指尖触及那冰冷的笔画,一股足以颠覆乾坤的铁血意志,便从那令牌上传来。
他低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看来,是时候让真正的刀,见见血了。”
夜色,如浓墨泼洒在运城的上空。
行辕后院,一间不起眼的柴房外,周王朱恭枵负手而立。
他只带了仪卫正一人。
风声呜咽,吹动他素色长袍的衣角。
仪卫正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整个人如同一尊蓄势待发的雕塑。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突然。
一道黑影,仿佛从地底的阴影中渗透出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柴房的屋檐下。
没有脚步声。
没有风声。
他就那么出现了,仿佛一直都在那里。
仪卫正的瞳孔猛然一缩,握刀的手背上青筋瞬间坟起!
那黑影却看都未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周王面前三步远处,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
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
“北镇抚司山西千户所千户,沈炼,参见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