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看着底下感恩戴德,甚至激动到难以自持的重臣,龙袍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
他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整座奉天殿的热浪,瞬间冰封。
“诸位爱卿。”
他的声音不高。
“朕,反思过。”
百官闻言,心脏猛地一抽。
刚刚因为天工城、皇明文武校而冲上云霄的激动,被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当头浇下了一盆冰水。
反思?
陛下反思什么?
是觉得银子拨付太多,心生悔意?
还是觉得对他们这些臣子太过恩宠,想要收回成命?
刚刚还热血上头的朝堂,气氛陡然变得诡异。
所有人都死死屏住了呼吸,连朝服摩擦的微小声音都消失了,等待着天子的下文。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一泓深潭,缓缓扫过底下那一张张神情变幻的脸。
他看到了户部尚书袁可立脸上还未褪尽的潮红,也看到了几位言官眼中重新燃起的警惕。
“朕在反思,为何我大明立国二百余年,贪官污吏,却如田间稗草,前仆后继,割之不尽,烧之不绝。”
这句话,让整座大殿的温度骤降!
来了!
所有官员的心脏,在这一刻都悬到了嗓子眼!
果然!前面所有的恩赏都是铺垫,这才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陛下借着整顿宗藩的雷霆之威,要将屠刀转向他们这些文武百官了!
队列中,不少平日里手脚不干净的官员,只觉得双腿发软,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们原以为,今日的早朝,是宗亲们的宣判。
谁能想到,这把火,烧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烈,竟已燎到了自己的眉毛!
御座之上,朱由检将百官的惊恐尽收眼底。
他没有如众人预想的那般,龙颜大怒,拍案而起。
他的语气,反而愈发平和,甚至带着一种探讨的、剖析的冷静。
“受国厚恩,食朕俸禄,理应为国分忧,为民请命。”
“缘何却贪墨成风,蠹国害民至此?”
“朕也曾想,或许是人心不足,贪欲作祟。”
“但朕后来,又想到了另一层。”
他微微停顿,目光垂下,仿佛在审视着金砖上的纹路,却给了底下众人一段足以让恐惧发酵到极致的时间。
“以如今朝廷官俸,京官一品,岁俸不过千石。”
“外放知府,一年也不过百二十两白银。”
“这点俸禄,要养活一门老小,要应付官场迎来送往,要维持朝廷命官最基本的体面……”
朱由检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烟火气,却精准地划开了所有官员心中那层不愿承认、却又血淋淋的现实。
“确实,是难了些。”
这番话,让底下所有官员,全都懵了。
预想中的拍案而起,雷霆震怒没有降临。
等来的,竟然是天子这般……体恤入微的话语?
这一下,众人彻底乱了方寸,完全跟不上这位年轻帝王的思路。
就在所有人都惊疑不定,朱由检抛出了一个足以震动整个大明官场,乃至载入史册的决定。
“所以,朕决定——”
他抬起眼,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高!薪!养!廉!”
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无论心中作何盘算,在这一刻,脑子里都只剩下一片震耳欲聋的空白!
高薪养廉?
他们听到了什么?
不是削减用度,不是严刑峻法,而是……给他们加钱?
这……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诞的、不敢置信的冲击,让整个朝堂陷入了长达数息的死寂。
紧接着,是彻底失控的狂喜!
“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用嘶哑的喉咙喊出了第一声。
下一刻,整个奉天殿内,所有官员,全都疯了!
他们五体投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呐喊着!
那声音里,充满了对这位天子发自肺腑的拥戴!
什么叫圣君?
这就叫圣君啊!
反思自己,给百官多发钱!
这等胸襟,这等气魄,纵观史书,闻所未闻!
户部尚书袁可立,这位大明的“财神爷”,此刻也激动得老脸涨红,刚想出列说几句“国库艰难,还需从长计议”的场面话。
可朱由检,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这笔养廉银,无需国库出一文钱!”
他看着底下彻底沸腾的百官,缓缓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都无法反驳的话语。
“所有支出,皆由宗亲‘捐输’中拨付!”
又是“捐输”!
袁可立刚到嘴边的话,瞬间被死死地堵了回去!
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用藩王的钱,给百官发养廉银。
这操作……他还能说什么?说捐输的钱不能拿来发?那是当朝打皇帝的脸!说百官不该拿这笔钱?他瞬间就会被满朝文武的唾沫淹死!
这位户部尚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朕决定,自下月起,所有在职官员,每年,皆可额外领到六个月的俸禄,作为‘养廉银’!”
六个月!
整整半年的俸禄!
这个数字,让无数中下级官员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意味着他们的收入将直接多出一半!
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去冒着杀头的风险,干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
这一次的叩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真诚,更加五体投地!
然而,站在队列前方的福王朱常洵,看着底下这群感恩戴德的文武百官,肥硕的身躯微微一颤,看起来像在憋笑。
他看着这满朝文武,眼神里满是看戏的戏谑。
你们真以为,我这位侄儿皇帝的钱,是那么好拿的?
你们以为,他只会对付我们这些宗亲吗?
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开场!
果然。
御座之上,朱由检看着底下这群几乎要对他顶礼膜拜的臣子,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
仅仅两个字,就让殿内的的所有人再次安静聆听。
“既然这笔养廉银,由宗亲捐输而出,由宗人府代为清点、发放。”
“那么,其用度流向,自然也该由宗人府监督。”
这话,合情合理,无人可以反驳。
可紧接着,朱由检便露出了他真正的獠牙!
“朕意,由宗人府与都察院共领,于都察院之下,另设一司。”
“名曰——‘廉正司’!”
“专司监察百官贪腐、渎职、不法之事!”
“凡食朝廷俸禄者,皆在其监察之列!”
“廉正司所查之案,可不经三法司,直奏御前!”
廉正司!
一瞬间,无数官员脸上的狂喜凝固了,如同戴上了一张可笑的面具。
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哪里是高薪养廉!
这分明是……用钱买来的一道枷锁!
一道套在他们所有官吏脖子上的,名为“廉正”的枷锁!
皇帝用一笔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养廉银,换来了一个名正言顺,可以监察所有人的新衙门!
这个“廉正司”,由宗人府和都察院共管!
宗人府,现在是谁的地盘?是那几位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亲王,是皇帝最忠诚的“家人”!
都察院,有了宗亲的加入,便不再受党争裹挟!
更可怕的是,这个衙门,可以绕开三法司,直接向皇帝汇报!
这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刀!
一把用白花花的银子,亲手为他们淬炼、磨砺的刀!
你要这笔能让你养家糊口,活得更加体面的养廉银吗?
要,你就得接受“廉正司”的监察!
你不要?
可以。
但你一个不拿钱的清官,混在一群拿钱的同僚里,皇帝会怎么看你?你的同僚,又会怎么看你?
是不是心里有鬼?是不是因为贪得更多,所以看不上这点“养廉银”?
这道题,根本没得选!
那笔“养廉银”,就像一碗裹着蜜糖的毒药。
所有人都知道里面有毒。
可他们,却不得不含着泪,笑着,将其一口饮尽!
福王朱常洵看着那一张张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终化为死灰的脸,心中畅快到了极点。
他对着御座的方向,躬下了那肥硕的身躯,声音洪亮。
“陛下圣明!臣,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