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独龙庄笼罩在一层压抑的死寂之中。风从山坳里钻出,吹得“庆和店”门前的灯笼摇曳,发出幽幽红光,像在为将至的血光作引。
屋内,恶霸董太和带着几个心腹打手,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窗外月光冷冷洒在屋中,他眼睛一眯,只见三张床上人影绰绰,三个人蒙头大睡,呼吸沉稳。董太和冷笑,举刀照着最近那个人的头就剁。刀锋落下,“喀嚓”一声,那“人”纹丝不动。他心头一紧这手感不对。
“怎么不叫?”董礼也跟着补刀,照另一张床刺去,同样一声闷响,那“人”也没动。两人面面相觑,心头发凉。董太和猛地掀开被子,霎时脸色大变被窝里哪有人?分明是几把撑开的伞,用被子盖着,摆得像模像样。被刀砍得东倒西歪,雨伞骨折断了一地。
“坏了!赵匡胤跑了快追!”董太和脸色铁青,手中鬼头刀紧了又紧。
而此刻,那三人早已不在屋中。原来睡前郑子明吃了一锅夹生饭,又灌了肚子凉水,半夜里肚子翻江倒海,疼得睡不着。忍不住起身去茅房,刚到后院,就听见东屋隐隐约约有人说话。他屏住气细听,声音正是董太和与伙计在密谋:“等少东家回来,一并宰了,取赵匡胤首级,换官赏!”
郑子明听得心头一凉,连裤子都顾不得提好,拔腿跑回屋。他推醒赵匡胤,低声道:“哥哥,不好了,他们要下手!”
赵匡胤沉稳如铁:“你听清楚了?”
“字字听真。”
“好。”赵匡胤起身披衣,一边唤醒柴荣,一边思索着:“他们一定会先攻正房。柴兄,你随我布阵。拿伞、放床,迷他们眼。前后门都锁,我们翻墙走。”
于是三人立刻动手,把三把伞撑开,摆成人形,盖上被子,灯也不点,屋里静得像坟。他们翻墙出了院,悄然绕到前门。赵匡胤与郑子明一左一右埋伏,柴荣退在街角的房山阴影处,寒风吹过,三人眼神里都透着决意。赵匡胤低声道:“此贼横行乡里,祸害百姓,今夜不除,不足为民雪恨。”
话音未落,屋内传来董太和惊怒的吼声:“人跑了!快追!”
顷刻之间,火光乱闪,灯笼被点燃,五六十名打手提刀冲出。大门一开,董礼冲在最前,一脚踏出门槛,刚欲举刀,只听“啪”的一声闷响一根铁扁担从门边横扫而出,结结实实砸在他脑门上,脑浆飞溅,整个人应声倒地。
“打死人了!”董狗子大喊,举刀冲出。话未落音,紧跟其后的董智正从门口探身,赵匡胤早已伏在另一侧,蟠龙棍带风飞出,只听“嘭”的一声,正中后脑。董智连叫都没出,栽倒在血泊中。
眼见两个儿子倒地,董太和眼珠一翻,怒发冲冠,红着眼冲出门外,挥刀直劈赵匡胤。那一刻,他整个人几乎疯了。赵匡胤反手一格,两人刀棍相击,火星乱溅。两旁打手蜂拥而上,郑子明迎面抡动扁担,砸翻两人;柴荣从暗处杀出,手里拿着那把竹伞当兵刃,横扫一阵,砸得对方人仰马翻。
院中血光翻腾,喊杀声此起彼伏。
董太和虽有些功夫底子,但毕竟年近花甲,又被失子之痛搅乱心神。赵匡胤越战越勇,棍法沉稳狠辣,打得他节节后退。三合未过,董太和手腕一麻,鬼头刀被震飞出数丈。赵匡胤目光如鹰,双手举棍,一式“夜叉探海”,自上而下猛劈。
董太和惊得翻身后仰,险险避过,刚想起身,郑子明的扁担早已呼啸而来。
“啪!”
这一击正中太阳穴。老贼只哼了一声,整个人仰天倒下,鲜血从耳边汩汩流出,当场毙命。
院内众打手见主子死了,吓得纷纷后退。董仁尚不死心,咬牙冲上来:“我要替父报仇!”
正在此时,院内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喊叫:“董仁!住手!”
众人一愣,只见灯光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被两名伙计搀着颤巍巍走出。正是董太和的老父董庆。
老者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孩子,别打了!你爹罪有应得,是自作自受。害人如害己,再打你命也没了!”
“爷爷!”董仁的眼中充满泪光,手里的刀却还在抖,“我替爹爹报仇”
“报什么仇!”董庆怒喝一声,几乎用尽全身气力,“他活该!私设税关,欺压百姓,做尽坏事!再多的刀也洗不净这账!扔了!”
院中寂然。
赵匡胤缓缓收棍,凝视着这老者。老人的身影在风中摇晃,满头白发,像夜色中燃烧的灰烬。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我们不是杀戮之人。老丈,你说得对。天理自在人心。”
董仁咬牙,终于把刀扔在地上,跪了下去。
“朋友,你是谁?”
赵匡胤答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匡胤是也。”
董仁苦笑,点头:“我说谁这么厉害,原来是你赵大英雄。我家认栽。”
郑子明哼了一声:“认了就好。看在老爷子面上,留你一命。记住今后学好做人,别再害人。”
赵匡胤回头道:“三弟,走。”
三人转身,快步离开独龙庄。风声卷起尘土,夜空下的月光,照亮他们的背影。
董庆目送他们远去,浑浊的泪在眼眶打转。他心里明白这场血案,是老天公的公道。
翌日清晨,董家庄里,白布披门,哭声断续。董庆下令收尸、发丧,亲自主持葬礼,没有报官。
东方泛白,晨风里带着新麦的香气。赵匡胤他们走出独龙庄时,天色已亮。昨夜一场生死搏杀,三人衣甲未整,面上仍沾着血痕,但心头痛快非常又替百姓除了一个害人恶霸。
没有了那辆笨重的伞车,他们行路更轻快。赵匡胤抬头望着天,笑道:“这一夜打得过瘾。恶人伏诛,天地都干净了。”郑子明一甩扁担,大笑:“这回可睡得踏实了!”柴荣叹口气:“也该往正道走走了。京畿风波不断,咱们该找个地方落脚。”
三人顺着官道,一路北行。风卷尘土,车辙纵横,路旁的榆树叶子闪着露光。饥了就掰块干饼,渴了掬一捧溪水。白日赶路,夜宿野店。一路上遇着的多是赶集的农夫、挑担的脚户,还有些背着刀弓的行商。他们三人衣着旧旧,腰间佩兵刃,却无一人敢轻视,赵匡胤那股军人气度,隔老远就能让人打心眼儿里避让。
几日风尘之后,他们远远望见一座雄城,城垣高厚,旌旗飘扬邺都。
那是后汉北境的重镇,今之河北大名东北。城北连契丹,南扼汴梁,是天下咽喉要地。赵匡胤站在官道上远望,只觉胸中一股久违的肃然之气。
城外田畴平阔,麦浪滚金;道旁酒旗招展,客商车马络绎。邺都虽是边城,却繁华不减京师。街上商贩喧闹,孩童追逐,妇人挑水而笑,连行脚僧的面上都带着安宁。赵匡胤心想:同是刘承佑的天下,汴梁穷困潦倒、民不聊生,这里却井然有序,可见守将治国有方。
城头挑着后汉的黑底红旗,垛口上立着铁炮,守军甲亮如雪,巡逻的步伐整齐而稳。城门大开,吊桥放下,行人出入不绝。
三人过了桥,正要进城,忽见城门洞前人头攒动。那儿有十几个军卒持戟而立,旁边的石壁上贴着一张告示。人群看一眼就低声议论,然后匆匆散开。
“贴的是什么?”赵匡胤微蹙眉。
郑子明挥手:“管它什么,咱走咱的。”
赵匡胤目光一凝:“不行,大哥,你去看看。”
柴荣点点头,挤到人群前,踮脚一望,只见告示上画着一个红脸壮汉,眉目狰狞,手持铁棍,神情凶暴。旁边笔力遒劲地写着几行字:
“国家钦犯赵匡胤。悬赏缉拿。”
柴荣心头一震,血都凉了。再细看那画,神态竟与赵匡胤有七分相似。他连忙压下慌意,退到桥边,冲两人暗暗使眼色。三人退到桥下僻静处。
“大哥,完了!那告示画的就是二弟,赏格缉拿!”
赵匡胤听罢,脸色沉如铁。半年漂泊,好不容易摆脱追兵,竟仍在刘承佑的地界之下。
他低声道:“兄长、三弟,你们进城投亲,我不去了。”
柴荣一怔:“你上哪?”
“海角天涯,总得避祸。若再靠近官府,便是自投罗网。”
郑子明一拍大腿:“对呀!这地方官军多得是,若让他们瞧见图样,立刻就得绑了。二哥不能进城!”
柴荣急了:“二弟,你别胡说。郭威是我姑父,人正心宽,最爱惜英雄。只要让我说明你的来历,他必然收留,保你无事。”
赵匡胤摇头:“哥哥莫忘,郭威是刘承佑的大臣。奉诏缉拿,我是朝廷钦犯,他岂能为我抗旨?连累他,岂不害了义亲?”
郑子明接口:“对呀,兴许他一心向圣,反倒把二哥捆了送京请功呢!那不冤死?”
柴荣急得满脸通红:“你们不信我姑父?他为人公道,重义轻权。二弟的本事,他若见到,岂肯弃之?听我一句:我先去打听,若真是他,我再禀明原委。若他肯收你,自是最好;若不肯,我再回来与你们会合。”
赵匡胤沉吟片刻,点头:“也好。你先探探虚实,别贸然露面。我们在关厢找个客店落脚。”
三人绕过官道,在吊桥外东街找了一家客店“胜友店”。店面干净宽敞,掌柜是个瘦长的老汉,满脸堆笑。伙计殷勤地把他们让到东厢房。三人点了饭菜,吃罢歇息。
柴荣心里仍悬着,叫来伙计随口问:“邺都的大帅是谁?”
伙计答:“郭威郭元帅。”
柴荣心里一喜,又问:“夫人贵姓?”
伙计摇头:“这小人可不知道,只听说夫人很少露面。”
柴荣心头又凉了一半。若姑母不在,怕认不成这门亲。他思忖片刻,取来笔墨,铺纸写下投亲门帖,装进怀中。笔迹未干,他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心中暗叹这一去,若投亲不成,恐怕要连累兄弟。可若真是姑父,他便要尽力一试。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薄雾笼罩在邺都的城外。街巷里炊烟初起,鸡鸣犬吠声从远处传来。客店的木门被推开,柴荣披上短褂,腰间别着那封写好的门帖。赵匡胤正坐在桌边擦棍,目光凝定,郑子明趴在窗台,看着渐亮的天色。
赵匡胤起身送到门口,压低声音叮嘱:“兄长,城中若有不妥,千万不可逞强。行与不行,回来带个信,莫让我二人悬心。”
柴荣郑重点头:“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系好腰带,出了店门。街上行人渐多,担夫叫卖,车马嘈杂,尘灰被晨风卷起。柴荣一路走到城门前,只见情形与昨日无异:吊桥放下,十数名军士腰佩环刀,横眉立于两侧;那张告示依旧贴在门口,红脸赵匡胤的画像在风中微微抖动,路人看一眼便匆匆避开,谁也不敢议论。
柴荣低着头,从那群军士身边稳稳走过。守门兵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未加盘问。
城中街道宽阔,铺石平整。早市上人声鼎沸,酒肆茶楼门前挂满幡旗。柴荣一路打听,终于摸清郭威帅府的位置。那是一处坐北朝南的高宅,朱漆大门,两边雕着盘龙石柱,门前立着铁戟和铜鼓,威严之气逼人。
他远远望去,心中不由发怵。郭威当今天下重臣,掌握北方兵权,手下文武如云。自己一介卖伞商贩出身,如今衣衫旧旧,鞋底磨破,站在这门前,忽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土。
但念及二弟赵匡胤如今是钦犯在逃,三弟郑子明又无依无靠,他不敢退。
门口站着几名衙役,个个典胸叠肚,腰佩长刀,眼神倨傲。柴荣鼓起勇气上前,抱拳躬身:“几位差官大人辛苦了!小人远路而来,特求见郭元帅,有要事禀报。”
为首一名军校斜着眼瞟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庶民百姓。”
“老百姓也想见元帅?不知天高地厚!”
“我确有要事求见。”
“元帅日理万机,岂能见你?滚开!”
“我这有门帖,烦劳大人通传一声”
“没空!”那人不耐烦地摆手,伸臂一推。
柴荣脚步踉跄,差点摔倒。他稳了稳心神,脸上还挤出笑来:“我是投亲而来,还望通融。”
“少贫嘴!满街投亲的多了,哪个不说自己有亲?去去去,别在这儿碍眼!”
柴荣脸色发白,胸口发闷。那一刻,他深深体会到“官民有别”四个字的冷意。昔日他在江湖行商,虽不富贵,却也从不低人一头;今日却被人喝斥驱赶,连站在门口都成了奢望。
他转身走出几步,手里攥着那封门帖,心中五味翻涌。“我也是堂堂男子汉,凭什么低三下四?靠人苟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可念及赵匡胤与郑子明,他脚步又停了。“不行,我不能走。二弟是朝廷通缉的罪人,三弟没根没底,若我一走,他们岂不成了无依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那巍峨的帅府大门,心中生出几分倔强。“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将来若能出头,绝不做这等狐假虎威之辈!”
他绕着府墙缓缓而行,想找别的进路。转到北侧,看见一处侧门,大门虚掩,前无台阶,像是运送货物的车马口。门外立着两个军校,神情松散。柴荣远远站着犹豫,不敢贸然上前。
忽听“吱呀”一声,大门从里开出一条缝,一个年轻丫环走了出来,手里捧着纸包,轻声唤道:“两位军爷,劳烦一位辛苦跑一趟老夫人明日要到万佛观烧香,这里有两锭银子,送与观主,叫他提前准备香案。”
一个军校笑着接了银子:“小事,我去。”说完匆匆离去。
丫环转身欲回府,柴荣忽然灵机一动,连忙上前两步,躬身唤道:“姑娘请留步!”
那守门的军校一皱眉,喝道:“你干什么的?”
“我有事求见。”
“什么事?胡言乱语,看我不打断你腿!”
那丫环回头,看见柴荣面色诚恳,衣着虽旧却眼神正直,便轻声劝道:“军爷,让他把话说完。”
军校冷哼一声,退了半步。
柴荣抱拳,语气恳切:“姑娘,可否请教一句,元帅夫人可是姓柴?”
“是啊。”丫环狐疑地打量他。
“恕我冒犯……可叫柴一娘?”
丫环立刻瞪大眼睛:“放肆!你怎么敢直呼老夫人名讳?”
“姑娘息怒!”柴荣急忙作揖,“果真如此,我就找对人了。这儿有封门帖,烦请姑娘代为转交夫人。”
丫环皱眉:“不行!我们是内宅的人,不理外务,也不能私递书信。若被夫人知道,反受责罚。你还是走吧。”
柴荣急得额头见汗:“姑娘,我确是柴夫人家乡来人,特地投亲。若能把这门帖交给夫人,她一看就会明白。”
丫环本想拒绝,可看他那神情真切,衣上还沾着一路风尘的土灰,心里忽生怜意。
“也罢,”她低声道,“我进去试试。若夫人愿意见你,我自会通报;若她不愿,这信我也不会拿出来了。”
院中阳光斜照,檐下铜铃轻晃。柴荣在门外焦躁地踱着步,脚下青砖被阳光烤得发烫,他的心更烫。那丫环进去已经半个时辰,府门合着,里面一点动静也无。他心里翻腾不安:“能不能见到姑母?她如今身份高贵,怕是早忘了我这穷侄子吧?”
正胡思乱想,府门忽然开了,丫环轻步走出,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对他一笑:“那位壮士,夫人叫你进去回话。”
柴荣一怔,随即一阵惊喜,连忙拱手作揖:“多谢姑娘!”那两个门军见丫环传话,也不再阻拦,冷着脸让开。
他随丫环从东便门绕入府中,甬路铺着方砖,擦得明亮;两旁花木扶疏,金桂、紫薇、瑞香错落其间,香气盈人。房屋飞檐斗拱,彩绘斑斓,院落层叠,一派富贵气象。行人皆衣着整齐,步履轻快;佣人来回传令,语声低柔。柴荣心中越走越怯这气派与他昔年家中寒舍,宛如云泥。“姑母已贵为夫人,我这粗布衣衫、破鞋尘脚,如何登这门?”
转了几重院,到了最深处一座独院。青砖花墙,檐下悬着玉兰、素心花,香气浓烈。丫环轻声道:“到了。见夫人可要规矩点,莫乱看乱动。”
柴荣连忙点头:“是。”
帘幕掀开,屋里香烟袅袅,地铺锦毯,墙上挂着山水名画。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夫人。她四十许年纪,鬓发乌黑,珠翠满头,容光照人,身穿青色绣花圆领长衫,气度雍容。她身后侍立着四名丫环,神态恭谨。
丫环低声提醒:“跪下!上边便是夫人。”
柴荣“扑通”跪地,额头微触地砖,低声道:“小人见过夫人。”
屋内一片静。夫人淡淡开口,声音温婉却带威仪:“这个公子,你是哪方人氏?”
“回夫人,小人祖籍徽州,后迁沧州。”
“叫什么名字?”
“小人柴荣,字君贵。”
“你祖父、父亲叫什么?”
“祖父柴仁翕,家父柴守札。”
“那你叔父呢?”
“柴守智。”
“你来此何事?”
“特来投亲,寻姑母柴一娘。”
“你们分别几年了?”
“十二年。”
屋中一阵沉默,夫人忽道:“你抬起头来。”
柴荣慢慢仰首,一抹阳光正从窗格斜射进来,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一刻,他与夫人的目光相遇。
夫人怔住了。
眼前这青年,眉骨坚毅,眉眼间却带着几分熟悉的温厚。那分神态,恰如她久别的兄长柴守礼。
“你可还认得我?”夫人声音微颤。
柴荣摇头:“恕侄儿眼拙,不敢妄认。”
那女子轻叹一声,眼中已有泪光:“儿啊,你竟认不出我了么?我就是你姑母柴一娘。”
柴荣心头一震,怔怔望着她。记忆中,那是个瘦削的妇人,粗衣淡裳,面色焦黄,如今却容颜丰润,珠光宝气。他擦了擦眼睛,再看清那眉眼轮廓,终于泪涌而出:“姑母!真是您!”
柴夫人走下座来,扶住他,声音哽咽:“你长大了,越发像你父亲。可怜我兄长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她伸手抚着柴荣的肩头,泪水一滴滴坠在他发上。
“姑母!”柴荣再也压不住心头委屈,重重磕了几个头:“侄儿一路风餐露宿,今日得见姑母,真是三生有幸!”
“傻孩子,快别这么说。”柴夫人心疼地拭泪。
旁边的丫环早已跪下:“老夫人,奴婢可没难为他呀!”
柴荣忙道:“多亏她帮忙,不然姑侄也难相见。”
“好孩子。”夫人吩咐:“起来吧,你们都去忙,别吓着我侄儿。”丫环们退下,她又笑着对柴荣说:“这是你们的少爷我娘家侄子柴荣。”
众丫环行礼:“少爷安。”
夫人拉他坐到身边,打量个不够,眼里全是欢喜:“孩子,我和你姑爹这几年四处征战,马蹄未歇,实在无暇寻亲。刘王登基后,你姑爹封官,我才有空四处打听你们,派人去沧州几次都无音讯。没想到你自己来了,真是上天眷顾。”
柴荣动情地说:“姑母安好便是。只是家中凋零,叔伯多散,侄儿也在外奔波卖伞谋生,今日投奔,实非贪图富贵。”
“傻孩子,说什么话!你姑爹膝下无子,你来了正好,叫他也有个指望。”她转头吩咐:“快去元帅府传话,就说柴荣来了,让元帅早些回府。”
柴荣急忙拦住:“姑母且慢,侄儿有话要先禀。”
夫人见他神色凝重,笑意收敛:“哦?你说。”
“此事不便外传。”
“丫环退下。”
屋中静得连香炉中灰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柴夫人柔声道:“说吧。”
柴荣压低声音:“我带来了两个朋友,现住在‘胜友店’。”
“朋友?一并接来便是。”
“姑母,他们身份不便。”
“怕什么?你姑爹如今是镇守一方的大帅,来二十个人也养得起。”
“姑母,您还不知他们是谁。”柴荣深吸一口气,“一位叫郑子明,一位……叫赵匡胤。”
柴夫人脸色一变:“哪个赵匡胤?”
“他父名赵弘殷,昔为朝中武官。”
“啊”夫人惊得差点起身,“就是闹京师、杀勋贵、被朝廷悬赏的那个人?”
“正是他。”
柴夫人眉心紧蹙,脸色微白:“荣儿!你糊涂啊!那可是国犯、恶人图上的人!你怎与他结交?”
柴荣起身,恳切地说:“姑母,那是圣上的误信谗言。赵匡胤为人正直,乃天生奇才。他杀人,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绝非乱臣贼子。”
“可圣旨明言:藏匿罪犯者,灭门!”柴夫人面色发冷,低声道,“他是祸根啊,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屋内的香烟袅袅未散,阳光透过纱窗,落在雕花几案上,光影流动。柴夫人听着柴荣的一番话,眉头紧锁,指尖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
“姑母,”柴荣语气坚定,带着难掩的真诚,“赵匡胤与我结为金兰之好,誓同生死。一路上若非他护我周全,我早死在半道。如今我既在邺都有了立足之地,怎能忘却朋友之恩?求姑母留他一命,让他在此暂避天灾人祸。”
柴一娘抬头看着这久别重逢的侄儿,眼神里既有慈爱,又有深忧。她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却坚决:“孩子,姑母一生无儿,娘家只你这一根血脉。你说什么我都依着,金银财物、前程人脉,我都舍得。但唯独这件事不行。赵匡胤是圣上钦犯,若你姑父知道他藏在我府中,绝不会留情。依律,这叫窝藏重犯,灭门之罪。”
“姑母!”柴荣站了起来,目光里闪着一股倔强的火,“他被昏君逼得流离失所,如今无处安身。您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若您不肯收他,那我也不在府中待了,我与他一同走!”
柴一娘一惊,脸色变得煞白:“你胡说什么!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你犯险!”
“要我就得要他!”柴荣的声音已微微颤抖,但语气坚如铁。
屋内的空气紧绷得似要碎裂。香炉中灰烬塌落,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脆响。柴一娘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刚找回侄子,又要眼睁睁看他离去,实在不忍;可若留下赵匡胤,便是引火烧身。
她沉默良久,眼神闪烁,终于软了口气:“你这孩子啊,真是随了你父亲的脾气,宁折不弯……”
柴荣低声道:“姑母,侄儿不敢连累您。但赵匡胤乃大丈夫,生而不甘屈于昏主,日后必有大用。如今不过避祸藏身,若能暂居府中,等风声过了,再自行离去。您可先瞒着姑父,让他住下,不必宣扬。待您看清他的人品,再定去留。”
柴夫人凝思片刻,终于叹道:“这主意……倒也可行。后院的佛堂空着,我叫人收拾出来,权作栖身之所。”
柴荣长出一口气,眼中闪着感激的泪光:“姑母大恩,侄儿铭刻在心。”
“傻孩子,”柴夫人含笑拭泪,“能留你一条念想,我就安心了。只是这事务必保密,你回去告诉他们,低调行事,切不可惹事生端。”
她走到柜前,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递给他:“这里有五十两银子,替他们换换衣裳,买点干净吃食。你姑爹回府前,不可再提此事。”
柴荣接过,郑重一拜:“姑母放心,我明日就回报平安。”
“别去了,孩子,留在府里也好。”
“二弟还在等我的信。”
柴夫人叹息,终于点头:“那就快去快回。”
出了府门,秋日的阳光洒在街巷上,照得青石路泛着微光。柴荣心中一片畅快,久悬的石头终于落地。他在人群中穿行,心想:“姑母虽惧祸,但终归是慈心。只要赵兄能进府,便有一线生机。”
他在市上买了两套新衣和几双靴子,又添了些酒肉干粮,用布包好背在身上,快步走出城门。
远处,老街的酒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天边的云层金光闪烁,城门外尘土飞扬。柴荣心里轻快,脚步也快了几分。
不多时,他回到了“胜友店”。
赵匡胤与郑子明早候在门口,一见他归来,立刻迎上前来。赵匡胤目光炯炯,焦急地问:“兄长,可有消息?”
柴荣满面笑意,将包裹放在桌上:“好消息。姑母认下我了,还肯为二弟遮掩。佛堂三间,可暂住数日。”
赵匡胤听得一怔,继而笑声朗朗,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上天不绝我也!柴兄有此义,赵某一生难忘!”
郑子明抚掌:“哈哈!我就说柴大哥靠得住。今夜可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夜,三人彻夜未眠。酒过数巡,推杯换盏,谈笑之间,似乎连逃亡的疲惫也被冲淡。赵匡胤抬头望着窗外的月,心中暗想:“这一段奔波,终于有了落脚之处。可这世道,怕是不会就此太平。”
次日清晨,晨雾未散,街上已人声鼎沸。
三人收拾停当,换上新衣,洗净尘灰。结账出店后,便顺着官道往城门去。那城门之下,依旧是往来人流,商贩叫卖,车轮辘辘。
柴荣走在前头,赵匡胤低着头藏在人群中,郑子明殿后。赵匡胤心里仍有些紧门上那张恶人图历历在目。可看守的军士懒散无神,出入者无人盘问。三人顺势混入人群,轻易地过了吊桥,进了城门。
穿过东墙胡同时,柴荣压低声音:“你们在这等着,我先去打个招呼,安排好地方就来接你们。”
赵匡胤点头:“小心行事。”
柴荣转身快步走去,消失在巷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街角的阳光已从青墙斜照到地面。郑子明等得不耐烦,抓耳挠腮:“二哥,他怎么还不回来?”
赵匡胤皱眉,正想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噔、噔、噔”如鼓在心头。
他下意识地转身,还未看清,肩头已被一只大手死死按住。
“赵匡胤原来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