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把火堆吹得只剩一层暗红的炭。
林青站在高台边上，枪靠在腿侧，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他盯着山口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不能松。
小雨从营地后方走过来，手里抱着一本册子，边角已经卷了。她没说话，走到他旁边站住，目光也投向远处。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动。
过了很久，小雨才开口：“刚才他们还在笑。”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到什么。
林青没回头，只嗯了一声。
“那个新兵，昨天还问我药怎么分。今天早上清点名单，他不在了。”她翻开册子，指着一行字，“李大柱，十九岁，子弹穿胸，当场阵亡。”
林青看着那行字，没说话。
“还有王二娃，训练时老是站不稳，我教了他三天才学会持枪。他也死了，在东侧壕沟里，肠子流了一地。”小雨的声音有点抖，“我们还在吃饺子，他们却连坟都没有。”
林青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册子的纸页。纸很粗糙，划得指尖发痒。
“你觉得我们不该庆祝？”他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雨摇头，“我知道大家要喘口气，我也想笑。可我一听到笑声，耳朵里就响起来战场上的哭声。一个接一个，停不下来。”
她合上册子，抱在胸前。
“我们打赢了，可赢的是什么？是更多人死吗？”
林青沉默了一会儿。
“赢的是时间。”他说，“只要我们还站着，老百姓就能多活一天。等哪天没人敢欺负他们了，我们就不打了。”
“可你们一个个往前冲，倒下一个又一个。”小雨转过身，看着他，“你每次都在最前面。你要是没了，这些人怎么办？他们信你，听你，可你不能替所有人扛子弹。”
林青看着她的眼睛。
里面没有责怪，只有担心。
“你想让我躲后面？”他问。
“我不想你死。”她说，“你可以指挥，可以布置，但别再第一个冲出去。你不是铁打的，你也流血，也会疼。你倒下了，这支队伍就散了。”
林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有茧，指节有疤，都是这些年留下的。
“我不是不怕死。”他说，“我怕得很。每次看到有人倒下，我都想停下。可我不能。只要我还活着，就得带着他们往前走。”
“那你答应我。”小雨抓住他的袖子，“别再拿命去拼。你要活着，一直活着。”
林青看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那只手不大，有点凉。
“我不敢说不冒险。”他慢慢说，“战场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但我答应你，我会小心。我会尽量活着回来。”
他顿了顿。
“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倒。你可以哭，可以累，可以害怕，但最后一定要站起来。你要替那些走不了的人记着，为什么我们要打这一仗。”
小雨咬住嘴唇。
眼泪没掉下来，但她眨了好几次眼。
“我记住了。”她说，“我不逃，也不躲。我会一直在这儿。”
林青点点头。
远处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是脚步声。一个士兵提着灯走过，看见他们，低头敬了个礼，没说话就走了。
火堆彻底灭了，只剩下一点余温。
小雨把册子抱得更紧了些。
“你说将来的孩子能挺直腰走路。”她低声说，“可我现在就想问一句，到底要死多少人，才能换那一天？”
林青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她不需要答案。
他只是把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按了一下。
这个动作让他肩膀的旧伤抽了一下，但他没表现出来。
“明天会有新的任务。”他说，“赵刚带人去东侧埋陷阱，陈玄负责轮岗安排。你要盯紧药品和粮食，伤员那边也不能松。”
“我知道。”小雨点头，“我会做好。”
“你做得很好。”林青说，“比很多人想的都好。”
小雨抬头看他。
月光照在她脸上，眼睛亮了一下。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
“哪样？”
“你会笑，会吃饭，会和人说话。现在你整天绷着，像一把随时要出鞘的刀。”她顿了顿，“我不想你变成只有责任，没有自己的人。”
林青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还有自己。”他说，“我只是把多余的东西收起来了。”
“可人不能只靠责任活着。”小雨说，“你也需要休息，需要有人拉你一把。如果你一直撑着，总有一天会断。”
林青看着她。
很久以后，他轻轻说：“你现在就在拉我。”
小雨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一下，很快又离开。
“我去看看医帐。”她说，“有几个重伤员还没换药。”
她转身要走。
林青叫住她。
“小雨。”
她停下，回头看。
“下次我说话太硬，你别往心里去。”他说，“我不是对你。”
“我知道。”她笑了笑，“你对谁都这样。”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林青。”
“嗯？”
“你还记得李大柱长什么样吗？”
林青想了想。
“个子不高，左耳有个缺口，训练时总喜欢把枪抱在怀里睡觉。”
小雨点点头。
“他入伍那天，送了我一颗糖。说是他娘给的，让他遇到好人就分一块。”
她把册子贴在胸口。
“我想让他被人记得，不只是个名字。”
林青看着她。
“我会记住。”他说，“我也会告诉别人。”
小雨笑了下，转身朝医帐走去。
林青站在原地，手慢慢握紧枪柄。
风更大了，吹得衣服贴在身上。
他抬头看天，星星很多，但都不亮。
他想起刚才小雨说的话。
人不能只靠责任活着。
可他现在除了责任，还有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天还得打仗。
他还得站在这里。
小雨推开医帐的帘子，一股药味扑面而来。伤员们躺在草垫上，有的在呻吟，有的已经睡着。她走到角落的箱子前蹲下，打开盖子翻找纱布。
手指碰到一本薄本子。
她拿出来，是前几天记录阵亡名单的副册。
翻开第一页，李大柱的名字在最上面。
她用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圈。
然后写下：送过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