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惊醒了屋里的林青。
他睁开眼,没立刻起身,而是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
脚步声很轻,但很稳,从院门口走到石桌旁,停下了。
林青披衣起身,推门出去。
阿强正站在石桌前,双手垂在身侧,背挺得笔直。他脸上有汗,衣服也湿了一圈,显然是练过站桩才来的。见林青出来,他低头喊了声:“师父。”
林青没应这个称呼,只走到桌边看了看。
黄纸还在,朱砂碗也没动,笔搁在托盘上,干干净净。
“昨夜睡得好?”
“还行。”阿强说,“就是梦里一直在画那一横。”
林青看了他一眼,没笑,也没批评。
他拉开椅子坐下,翻开《太乙驱邪录》的夹页,那上面记着他几天前写下的字——“试看此人能走多远”。
今天该有个答案了。
“开始吧。”
阿强深吸一口气,坐到对面。他先闭眼静了片刻,再睁眼时,眼神沉了些。
他拿起笔,蘸朱砂,落纸。
第一笔,平直。
第二笔,依旧稳。
第三笔转折处稍顿,线条没有断。
林青盯着纸面,手指轻轻搭在书页边缘。
第四笔完成,符形初现。
就在第五笔收尾的瞬间,纸角忽然抖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可今天无风。
紧接着,一股极淡的香味飘了出来,像老庙里燃过的香,不浓,但清晰。
阿强手一抖,笔差点脱手。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青。
林青没动,也没说话。
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符纸边缘。
那符突然自己烧了起来。
火光是淡金色的,安静地燃了三下,然后灭了。纸没破,字还在。
林青收回手,终于开口:“能引香燃符,虽力弱,但已通窍。”
他顿了顿,“你这符,现在能挡点小东西。”
阿强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又憋住了。
他知道不能高兴得太早。
前两天他以为自己画顺了,结果符一点反应都没有。林青一句话没说,只是把纸收走,让他重练。
这次不一样。
香出来了,火也起了。
是真的成了。
他低头看着那张烧过又没破的符,手慢慢握紧。
“你压得住心了。”林青翻了一页书,“前几天你急,越急越乱。昨天我看你站桩比之前多撑了半柱香,腿抖也没垮。这是进步。”
阿强点点头。
“我……我就想着,别洒水就行。”
“挑水也是修。”林青合上书,“你现在知道什么叫‘气到笔尖’了吧?”
“知道了。”阿强声音低,但清楚,“不是手画,是用气推着笔走。”
林青嗯了一声。
他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放在桌上。
是个铜铃,不大,铜身有些旧,但铃舌完好。
“明天起,加一项。”
“听着铃声站桩。”
“一开始声音会乱你心神,你能站住,才算真稳。”
阿强伸手想去拿,又缩回来。
“这铃……有什么讲究?”
“它响的时候,你会听见杂音。”
“有人骂你,有人大笑,有人哭。”
“都是假的。”
“你要是动了念头,桩就塌了。”
阿强咽了口唾沫。
“我能练吗?”
“你现在已经在练了。”林青站起来,“你以为我让你扫地打水,真是为了干活?”
阿强愣住。
“形正,气才顺。气顺,心才定。”
“你这几天没偷懒,所以今天这符能成。”
“换个人,早就跑了。”
阿强低下头。
他确实想过放弃。
第三天站桩时,腿疼得像被刀割,他坐在地上不想起来。
那天晚上回家,母亲看他膝盖青了,哭了。
他没说苦,只说在帮人做事。
第二天,他还是来了。
“你比我当初强。”林青看着他,“我学第一道符,画了七天,一次灵都没引动。你六天就出了香。”
阿强猛地抬头。
“您也……也这么练过?”
“谁都不是天生就会。”
“九叔教我的第一天,让我对着墙画圆。”
“画满一百个才能吃饭。”
“我饿晕过一次。”
阿强怔住。
他一直觉得林青是那种天生厉害的人,一出手就镇得住场子。
原来他也挨过饿,也跪过墙根。
“所以别觉得自己笨。”
“你肯来,肯留,肯练,这就是资质。”
阿强鼻子有点酸。
他赶紧低头,怕被人看见。
林青没再多说,转身进屋。
过了一会儿,他端了两个粗瓷碗出来,一碗米粥,一碗咸菜。
“吃点。”
阿强没动。
“您……您不吃饭?”
“我吃过了。”
“这是给你准备的。”
阿强接过碗,手有点抖。
热气扑在脸上,他咬了下嘴唇。
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米粒有点糙,咸菜也腌得重,但他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把碗放回桌上,正要起身收拾,林青开口了。
“别动。”
他拿出一张新黄纸,铺在桌上。
“再画一道。”
阿强一愣。
“现在?”
“刚才那道是运气。”
“现在再画,才算真会。”
阿强深吸一口气,重新蘸墨。
这一次,他没闭眼调息,直接落笔。
手腕稳,呼吸匀,一笔一划,和刚才一样。
最后一笔收尾,纸角又是一颤。
淡淡的檀香味再次飘出。
林青伸手触纸。
符自燃,金火三息,熄灭。
他点头。
“成了。”
阿强松了口气,整个人像是卸了担子。
“明天开始,铃声一起,你就得听见。”
“不管什么声音,都别睁眼,别动念。”
“你能撑多久,我就教多少。”
“是!”阿强站起身,声音响了些。
林青看了他一眼。
“回去洗个热水澡,明天这个时候,我在。”
阿强应了,转身往外走。
走到院门口,他又停下,回头看了眼石桌。
那两张烧过的符还留在那儿,静静躺着。
他没再说什么,推门走了。
林青坐在原地没动。
他翻开书,在夹页空白处写下:
“第六日,符引香,火自燃。心定,气通,已入门。”
写完,他合上书,抬头看了看天。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照在石桌上,那两张符微微发亮。
他伸手,将它们叠在一起,压在砚台底下。
屋里传来水壶响。
他起身进去,拎起壶,倒了一杯茶。
刚喝了一口,门外又有了动静。
脚步声很轻,但没停。
一直走到院中,停在石桌旁。
林青放下茶杯,走出去。
阿强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个竹篮。
他打开篮子,里面是几个热乎的馒头,还有半壶豆浆。
“我妈让我给您送来的。”
“她说……您教人辛苦。”
林青看着他。
阿强有点紧张:“您要是不吃,我就拿回去。”
林青伸手,接过篮子。
“放桌上。”
阿强照做。
林青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布包。
他递给阿强。
“拿着。”
阿强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几包药粉。
标签上写着:活血、止痛、安神。
“练桩伤身。”
“晚上泡脚用。”
阿强攥紧了布包。
“谢谢师父。”
这次,林青没纠正那个称呼。
他转身回屋,关门。
阿强站在院子里,低头看着手里的药包。
阳光照在药包上,也照在他脸上。
他把药包贴胸口藏好,提起空篮子,轻轻带上门。
院内,林青站在窗后,看着那扇关上的门。
他抬手,轻轻敲了两下窗框。
然后走回桌前,翻开书。
笔尖蘸墨,他在昨日那句话后面添了一句:
“此子可传道。”
门外,阿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街上传来早点摊的吆喝声,还有孩子跑过的笑声。
林青没再抬头。
他盯着书页,手指缓缓摩挲过那行新写的字。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桌角。
那两张烧过的符,在光下泛着微黄的色泽。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书页一角。
林青伸手按住。
他的目光落在下一页空白处。
那里原本什么都没有。
现在,他慢慢写下三个字:
“定神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