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却驱不散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肃杀之气。
玄武门内的血迹尚未完全冲刷干净,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皇城承天门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等候,人人面色凝重,眼神交换间充满了不安与揣测。
往日里或轻松或矜持的寒暄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人都清楚,今日早朝,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乃至大唐未来的走向。
钟鼓齐鸣,宫门缓缓开启。
百官依序步入太极殿,分列两班。
龙椅之上,李渊端坐,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眶深陷,面色沉郁如水,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与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扫视下方噤若寒蝉的臣子,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不少人低下头去。
“众卿。”李渊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殿内死寂,“昨日玄武门之事,想必尔等已有耳闻。”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沉重的声音回荡。
“齐王李元吉,朕之幼子,深受国恩,却不思报效,竟狼子野心,勾结荥阳郑氏、博陵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等世家逆党。
私蓄甲兵,暗藏弓弩,其武库规模,足以装备数千之众!
更于宫禁重地设伏,欲行刺秦王、太子,谋朝篡位!其心可诛,其行当戮!”
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他猛地将一份厚厚的奏章摔在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此为张亮、侯君集二将昨夜抄查各家逆党府邸所获罪证清单!
甲胄三千七百副!弓弩八百具!刀枪无算!更有与外族暗通款曲之信,囤积居奇之账,兼并土地之册!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李渊越说越怒,须发皆张,“更在郑氏密室,搜出毒害秦王之‘牵机引’及郑元璹亲笔密信!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具体而骇人的数字与罪状,依旧让群臣感到胆寒。
一些与世家牵连较深的官员,更是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传朕旨意!”李渊不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厉声道。
“逆贼李元吉,虽已伏诛,仍追削一切封爵,贬为庶人,剔除宗籍!
荥阳郑氏、博陵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五家。
主犯郑元璹、崔仁师、王弘、卢承庆等,及其核心党羽共计一百三十七人,罪证确凿,谋逆属实,即刻押赴西市,明正典刑,枭首示众!
其家族,抄没所有家产,五代之内,不得为官!其余附逆者,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冷酷无情的判决如同寒冬风雪,席卷整个大殿。
五姓七望,传承数百年的顶级门阀,一日之间,轰然倒塌,主脉尽数诛戮,势力连根拔起!
“陛下圣明!”以李世民为首的秦王一系将领官员,以及部分中立官员,齐声高呼,声震殿宇。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李渊略微停顿,目光转向文官队列中那些面色惶惶、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声音更加冰冷:
“另,据查,朝中亦有官员,贪图贿赂,罔顾国法,与逆党暗通曲款,为其张目,充当耳目!名单在此!”
他扬了扬手中另一份密册,那是从崔府搜出的受贿官员名单。
“凡名单所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即刻革去官职,押送大理寺,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查明罪行,依律论处!绝不宽贷!”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骚动!
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的官员,几乎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这是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无人能够幸免。
处置完谋逆案,殿内气氛更加凝重。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是关乎国本的储位之争。
果然,李渊话锋一转,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复杂:“至于太子建成……”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李渊缓缓道,“身为储君,于齐王与世家之阴谋,虽有失察之责,被奸人裹挟,然经查证,确无主动参与谋逆之心。
玄武门内,亦曾遭叛军攻击,身负箭伤……”
他话语未落,队列中几名东宫旧臣,立刻抓住机会,出列跪伏在地。
“陛下!”太子冼马声音洪亮,带着急切,“太子殿下仁厚温良,多年来恪尽职守,辅佐陛下处理朝政,未有大的疏失。
此次为奸人所蒙蔽,实非本意。且殿下已深刻自省,恳请陛下念在父子之情,给殿下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是啊陛下,”另一人也叩首道,“储君之位关乎国本,不可轻动。太子殿下只是一时不察,绝非大过啊!”
他们言辞恳切,试图为李建成挽回局面。
一些原本中立,或对秦王强势有所忌惮的官员,也隐隐露出赞同之色。
毕竟,太子并无直接谋反证据,若因此被废,难免引人非议。
然而,就在此时,李建成动了。
他没有穿着太子冠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青灰色的朴素道袍,宽大的袖口遮掩了左肩包扎的伤口。
他缓步从队列中走出,来到御阶之前,神色平静如水,对着龙椅上的李渊,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儿臣,叩谢父皇。”李建成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没有丝毫怨怼或不甘。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为他求情的东宫众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随即转向满朝文武,最后落在面色沉静的李世民身上,停留了一瞬。
“诸位为建成求情的大臣,建成在此,谢过诸位好意。”
李建成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豁达,“然,诸位不必再劝。”
他重新面向李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父皇,魏大人所言,儿臣确有失察之责。
然,儿臣所思,远不止于此。”
“经此一事,儿臣彻夜未眠,反复思量。
世家之祸,根深蒂固,其危害,远超儿臣以往认知。
他们盘踞朝堂地方,兼并土地,蓄养私兵,甚至敢于谋刺亲王,动摇国本!
儿臣身为储君,却未能及早洞察其奸,有效遏制其势,以至于酿成昨日玄武门之祸,使父皇痛心,使朝廷震荡,使将士流血……
此,非仅仅‘失察’二字可以推脱!此乃儿臣德才不足,不堪储君之任!”
这番话一出,满殿皆惊!
就连李世民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他们没想到,李建成会如此直接地承认自己的“不堪”,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李建成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看透后的平静:
“治国,非仅凭仁厚宽简即可。
需明辨忠奸,需雷厉风行,需有驾驭群臣、扫除奸佞之魄力与手腕。
于此,世民远胜于我。
他于军中威望素着,能得将士死力;于朝政,目光敏锐,能洞察积弊;于危难之际,更能临机决断,力挽狂澜。
大唐未来,需要一位如世民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方能廓清寰宇,开疆拓土,创不世之基业!”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儿臣愚钝,于道法经典,却偶有所得。
近日更觉心神不宁,唯有诵读《道德》,方能得片刻安宁。
恳请父皇,准儿臣辞去太子之位,允儿臣皈依道家,侍奉先祖老子,往武当山结庐清修,研习道法,为大唐,为父皇祈福。”
说完,他再次深深叩首。
殿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李建成这番坦诚而豁达的言辞震撼了。
这不是被迫无奈的退让,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为了大唐江山做出的主动选择!
他看清了世家的危害,也认清了自己的局限,更看到了李世民的才能与大唐未来的需要。
李渊看着阶下身着道袍、神色平静的长子,眼中情绪复杂万分,有痛心,有惋惜,更有一种如释重负。
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准奏。”
“太子李建成,既诚心向道,朕亦不忍阻其修行之志。即日起,免去建成太子之位。”
李渊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决断,“册封为‘清微王’,赐封地武当山,即刻前往,修建清微观,潜心修道,为社稷祈福。
太子妃及子女,皆随行安置,一应用度,由宗正寺按亲王例供给。”
“儿臣,谢父皇恩典!”李建成,不,此刻应是清微王李建成,再次叩首,声音平静无波。
他站起身,对着满朝文武,微微躬身一礼,随后转身,青灰色的道袍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划出一道决绝而飘逸的弧线,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再未回头。
阳光从殿门外照入,映照着他离去的背影,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洒脱。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一场可能引发巨大动荡的储位更迭,竟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的方式,尘埃落定。
李渊疲惫地闭上双眼,片刻后睁开,目光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他看向下方肃立的李世民,沉声道:“秦王世民,上前听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