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礼立马于外城一处较高的箭楼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血肉磨坊。
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每一次看到己方士兵如同稻草般倒下,他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
内城的抵抗意志和防御强度,超出了他的预估。
“鸣金!收兵!”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能再这样填人命了。
清脆的锣声响起,苦战多时的唐军如同潮水般退了下来。
许多士兵是拖着、背着受伤的同伴撤回的,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不甘,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城墙下的空地上,瞬间变成了另一片战场——与死亡争夺生命的战场。
秦怀翊早已带着他的医疗队,在外城距离内城一箭之地的一片相对完整的石屋院落里,搭建起了临时的救治点。
白色的帐篷支了起来,上面用挂着一个葫芦,浓重的血腥味和伤员的呻吟声充斥其间。
担架兵不断将伤员从前方抬下来。伤势较轻的,由医疗辅兵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包扎固定。
伤势重的,断肢的,肚破肠流的,则被直接抬进最大的那顶帐篷。
秦怀翊穿梭在伤员之间,他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此刻只有全神贯注的冷静。
手上、青色道袍的前襟上,早已沾满了血迹。
他动作极快,检查伤口,判断伤势,或用银针止血,或用小刀剜去腐肉,或用烧红的烙铁灼烫巨大的创口以防止溃烂。
每一次下针,每一次动刀,都精准而稳定。
“小秦先生!这边!这个不行了!”一名医疗兵带着哭腔喊道。
秦怀翊立刻快步过去。
只见担架上躺着一名年轻的唐军队正,腹部被一支粗大的弩箭完全贯穿,箭杆已被砍断,但箭头和尾羽仍留在体内,鲜血不断从前后两个伤口涌出,染红了整个腹部和担架。
伤员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经验丰富的随军老军医查看后,沉重地摇了摇头,对秦怀翊低声道:
“小秦先生,贯穿伤,伤及内腑,血止不住……没救了。
给他个痛快,再用些止痛的汤药,让他少受点罪走吧。”
按照这个时代战场的常规,这种伤势确实等同于死亡判决书。
秦怀翊却没有放弃。
他俯下身,仔细检查伤口的位置,又轻轻搭上伤员的腕脉,感受着那微弱而紊乱的脉搏。
他抬起头,眼神坚定:“还有救!必须把箭头取出来,缝合内腑伤口!”
老军医闻言脸色一变,急忙拉住秦怀翊的胳膊:“小秦先生!不可!万万不可!
这里是战场,污秽不堪,一旦剖开肚腹,邪毒入体,必生‘破伤风’,那是十死无生!
比现在这样去了更痛苦!这……这有违医道常理啊!”
“常规疗法他必死无疑!”秦怀翊语气急促却清晰。
“我有办法!用最烈的烧酒反复清洗刀具和伤口周围,可以杀灭部分邪毒!
再用银针刺穴,护住他心脉元气,降低痛楚,减少出血!
只要动作够快,缝合够仔细,就有生机!”
“烈酒?银针?这……这太凶险了!从未听说过!”老军医连连摆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担忧。
“小秦先生,你医术是高,可这……这是在人身上动刀,不是儿戏!万一……你这一世名声可就毁了!”
“名声重要还是一条命重要?!”秦怀翊猛地甩开老军医的手,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还有气!就不能放弃!准备烈酒!最烈的那种!还有我的手术刀,用火烤过,再用烈酒洗!快!”
周围的医疗兵都愣住了,看着争执的两人,不知所措。
老军医痛心疾首,还想再劝。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的声音在帐篷口响起:“按怀翊说的做。”
众人回头,只见秦怀谷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道袍依旧,纤尘不染他没有看争执的双方,目光直接落在那个生命垂危的伤员身上。
“师傅!”秦怀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秦怀谷微微颔首:“你既判断有救,便放手施为。为师在此,为你护法。”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老军医张了张嘴,看着秦怀谷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叹,默默退到一边。
帐篷内瞬间忙碌起来。
最烈的烧酒被搬来,秦怀翊那套特制的、造型精巧的小刀、镊子、钩针被放在托盘里,先用火焰反复灼烤,然后浸入烈酒中。
伤员被小心地转移到一个临时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上。
秦怀翊用烈酒仔细清洗了自己的双手,又用浸泡过烈酒的干净麻布擦拭伤员的腹部。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
“银针!”他低喝。
旁边辅助的医疗兵立刻递上消过毒的银针。
秦怀翊出手如电,数根银针精准地刺入伤员胸腹间的几处大穴。
原本因失血而气息微弱的伤员,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丝。
没有犹豫,秦怀翊手中的小刀沿着弩箭创口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划了下去。
皮肤和肌肉被分开,露出下面受损的内脏。
鲜血立刻涌出,但似乎比预想的要少一些,银针止血起了效果。
帐篷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能听到刀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伤员极其微弱的呻吟。
老军医紧紧盯着秦怀翊的每一个动作,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渐渐变成了震惊。
那下刀的精准,对脏腑结构的熟悉,完全不像一个少年!
秦怀翊的动作稳定得可怕。
他用特制的器械扩大创口,小心地避开重要的血管和肠管。
终于看到了那枚深深嵌入的三角形弩箭箭头,周围的组织已经一片模糊。
他用镊子夹住箭杆残端,运足腕力,极其稳定地、缓缓地将箭头拔了出来!
带出一股暗红色的血液。
随后是更精细的清理和缝合。
他用烈酒冲洗腹腔,将破损的肠管找到,切除坏死部分,然后用浸泡过药液的羊肠线,一针一线地仔细缝合。
他的手指灵巧得如同穿花蝴蝶,每一针都恰到好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帐篷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人点起了牛油蜡烛。
烛光下,秦怀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他顾不上去擦,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间的生死搏斗中。
老军医从一开始的揪心,到后来的目瞪口呆,再到最后的叹为观止。
他看着秦怀翊那神乎其技的手法,看着伤员虽然微弱却始终未曾断绝的呼吸,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简直是扁鹊华佗再生之术!
整整一个时辰后,秦怀翊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用烈酒再次清洗伤口,敷上特制的生肌消炎药膏,用干净的麻布层层包扎好。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一直静立一旁的秦怀谷适时伸手,在他背后轻轻一托,一股温和的内力渡入,驱散了他的疲惫。
“接下来,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按时换药,喂服我开的消炎生肌汤。”
秦怀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但对老军医吩咐道。
老军医此刻再无半点质疑,恭敬地躬身:“老夫……谨遵小秦先生吩咐!
今日真是……真是开了眼界!”
他看向那伤员,虽然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不再那么死白,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传开。
秦小先生剖腹取箭,将一个必死之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整个医疗点,乃至整个前线军营都为之震动。
原本因为强攻受挫而有些低落的士气,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奇异的力量。
秦怀翊没有休息。他强撑着精神,将这次“剖腹手术”的关键步骤。
烈酒消毒、银针护元、精准切开、肠管缝合、术后护理。
用最简洁易懂的文字和图形记录下来,形成一份简易手册,召集所有医疗人员,抓紧时间讲解传授。
“战场上,时间就是命。能多救一个,是一个!”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随后,他做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决定。
他背起药箱,带着一小队胆大的医疗辅兵,竟然朝着仍在零星对射的内城墙根下走去!
“小秦先生!危险!城上还有冷箭!”有人惊呼。
秦怀翊头也不回:“那里还有受伤没能撤下来的弟兄!不能把他们丢在那里等死!”
箭矢偶尔从内城城头射下,钉在他们周围的土地上。
秦怀翊恍若未睹,猫着腰,快速冲到一具“尸体”旁,探了探鼻息,发现还有气,立刻招呼辅兵上前抬人。
他又为一名腿部被石块压住、无法动弹的伤兵紧急处理伤口,想办法移开石块。
他的青色道袍在昏暗的暮色和硝烟中,成了战场上一面独特的旗帜。
城头上的唐军士兵看到了,进攻受挫的憋屈和袍泽伤亡带来的悲伤。
似乎被这股不顾自身安危、拼死救人的行动悄然化解,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力量。
“看到没!小秦先生为了救咱们弟兄,命都敢拼!”
“他娘的!连小秦先生都不怕死,咱们这些当兵的还怕个球!”
“将军!下令吧!再攻一次!为死去的弟兄报仇!拿下内城!”
请战的声浪开始在军中蔓延,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火焰,比夕阳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