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名不虚传。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量黄沙,缓慢而沉重地向北流淌。
河岸两侧,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大片大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的流沙区域。
人马踏上去,稍有不慎便会陷住蹄子,越是挣扎,下陷越快。
这对于依赖机动和阵型的军队而言,无疑是噩梦般的地形。
薛礼率领的两万唐军主力,连同俟利发之子阿史德率领的五千突骑施骑兵,在河东岸扎下连绵营寨,与西岸突狼部的营垒隔河相望。
突狼部的旗帜在干燥的风中懒洋洋地飘动,他们的士兵似乎对这片土地极为熟悉。
偶尔有小股骑兵驰出营寨,在流沙区边缘掠过,动作轻捷,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中军大帐内,气氛有些凝重。
苏定方刚从前沿观察回来,靴子和裤腿上沾满了黏湿的沙土。
“元帅,这鬼地方!骑兵根本冲不起来!战马一进去就陷蹄子,速度还没步行快!
步兵更是深一脚浅一脚,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队形都没法保持!”
苏定方语气烦躁,他惯用的雷霆冲击战术,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
李承道也眉头紧锁:“末将观察,突狼部的人马似乎蹄子都特意包裹过,而且他们懂得挑选流沙中相对坚实的路径,移动速度比我们快上不少。
若他们利用这种优势,不断袭扰我军侧翼,或截断粮道,我军将极为被动。”
薛礼走到帐口,望着西岸那片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敌营,沉默不语。
强攻渡河,在如此不利的地形下,无异于送死。
对峙下去,大军每日消耗巨大,且士气会因这种无处着力的憋屈感而不断消磨。
一直静坐一旁,仿佛与帐内焦灼气氛隔绝的秦怀谷,此时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目,淡然开口:
“天地万物,各有其性。流水无形,沙地无根,强求不得,需顺势而为。”
众人目光顿时集中到他身上。薛礼转身,恭敬道:“师傅有何良策?”
秦怀谷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李承道和苏定方:“你二人观那流沙,何物在上不易下陷?”
李承道思索片刻,答道:“回师傅,面积大、分量轻之物,似不易陷。如……枯枝落叶,或……木板?”
“不错。”秦怀谷微微颔首,“既知此理,为何不用?”
他随即具体说道:“令步卒,即刻伐木,不需多厚,制成尺半见方、寸许厚的木板,以坚韧皮绳捆绑于鞋底。
增大接触地面之面积,分散体重,虽不能如履平地,却可大幅减少下陷,维持基本行军队列。此为‘踏沙板’。”
他又看向苏定方:“骑兵,弃集团冲锋之念。
化整为零,以百人、甚至五十人为一队,多路散开,交错前行。
各队之间保持呼应,如同群狼捕猎,忽聚忽散。
流沙地难以承载千军万马同时践踏,却未必不能承受小股精骑轻装疾走。
关键在于‘散’与‘巧’,而非‘聚’与‘猛’。”
秦怀谷寥寥数语,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醒了众人!
“踏沙板!妙啊!”李承乾眼睛一亮,“此物制作简单,材料易得,可解步兵燃眉之急!”
苏定方也恍然大悟:“小股分散……是了!他们能利用地形,我们也能适应地形!
不跟他们比整体速度,比小队灵活与配合!”
薛礼当即下令:“承乾,你立刻组织辅兵和空闲士卒,全力制作‘踏沙板’,优先配发给前沿警戒和即将执行任务的步兵!
苏定方,从你麾下挑选一千名最精悍、骑术最佳的骑士,按师傅所言,编成二十支小队,由得力队正带领,进行适应性训练,熟悉小股分队在流沙地的战术配合!”
命令下达,唐军大营立刻忙碌起来。
锯木声、钉锤声响成一片,一块块简陋却实用的踏沙板被迅速制作出来。
步兵们好奇地将木板绑在脚上,起初行走笨拙,如同鸭子,但很快发现,在那些原本寸步难行的流沙区域,果然能站稳脚跟,甚至可以缓慢结阵前行!
虽然速度远不如平地,但至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活靶子了。
苏定方亲自挑选骑兵,进行分队演练。
小股骑兵在流沙地中穿梭,不再追求整齐划一的冲锋,而是注重小队内部的配合,利用速度差和交叉掩护,模拟袭击与反袭击。
然而,突狼部首领骨咄禄并非庸才。他很快发现了唐军的适应措施。
“唐人倒也不蠢,居然想出了这种法子。”骨咄禄站在西岸了望塔上,狞笑一声,“不过,想在我的地盘上站稳脚跟,没那么容易!”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
数支突狼部骑兵,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涉过河水较浅处,突然出现在唐军营寨侧翼!
他们并不强攻,而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利用弓箭进行远程骚扰,射出几轮火箭,点燃了几处无关紧要的辎重堆。
发出阵阵怪叫,随即在唐军组织起有效反击前,迅速遁入黑暗的流沙地中,消失不见。
唐军哨兵穿着踏沙板,行动迟缓,追之不及。
营内士兵被惊醒,纷纷持械戒备,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骚扰变本加厉。有时是黎明前最困顿的时刻,有时是正午烈日当空、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突狼部骑兵神出鬼没,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虽然造成的实际伤亡不大,但那种时刻提防、无法安枕的紧张感,极大地消耗着唐军士卒的精力。
“他娘的!这些突狼部的崽子,像苍蝇一样讨厌!”
一个满脸疲惫的唐军队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检查着昨晚被火箭燎黑寨墙,“晚上睡不好,白天还要操练,这仗打得真憋屈!”
“是啊,总这么被动挨打,什么时候是个头?”
“听说苏将军的骑兵出去追了几次,都没追上,反而有兄弟连人带马陷进流沙里了……”
营中怨言渐起,士兵们眼圈发黑,士气明显有些低落。
薛礼几次召集将领,想要寻找决战之机,但看着西岸那严阵以待的营垒。
以及眼前这片令人头疼的流沙河滩,始终难下决心。强攻损失太大,对峙又耗不起。
李承乾同样焦急。
他除了协助监督踏沙板的制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前沿的观察哨位上,密切注视着对岸敌军的一举一动,以及周围环境的变化。
他手里总是拿着纸笔,记录着风向、风速、湿度,甚至天空中云彩的形态。
一连观察了数日,他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天到了接近午时,河畔的风向总会发生明显的变化。
上午可能还是无风或者偶尔的北风,但一到午时,便会准时刮起一阵阵不算微弱、持续稳定的东风,卷起地面的沙尘,扑向西岸。
这一天,午时将近,李承乾站在哨位上,感受着风力逐渐增强,吹动他的衣袂,方向正东。
他看着对岸突狼部那些密密麻麻、主要由毛皮、木材和干燥茅草搭建的营帐和栅栏,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中军大帐。
“大师兄!我有破敌之策了!”
帐内,薛礼正与苏定方、李承道等人对着沙盘一筹莫展。
闻声都抬起头来看他。
“承乾,有何发现?”薛礼沉声问道。
李承乾强压激动,语速极快:“大师兄,诸位将军,我连日观察,发现此地处流沙河特殊地带。
每日午时,必起稳定东风!风力足以卷沙扬尘!而对岸突狼部的营寨,正位于下风向!”
他手指沙盘上代表敌营的区域,眼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其营寨多为皮毛、木料、干草,最是畏火!
若我等能利用这午时东风,以火攻之,敌军必乱!”
“火攻?”苏定方眼睛一亮,但随即皱眉,“想法是好,可如何将火种送过河,投入敌营?
距离太远,寻常火箭难及,且威力不足。”
“不用火箭!”李承乾早已想好,“我们可以制作‘火油弹’!
用陶土罐,内装猛火油,罐口以浸油麻布塞紧。
使用时点燃麻布,由臂力强劲之士奋力投掷,或用小型投石索抛射!
陶罐碎裂,火油溅出,遇物即燃,东风一助,火势瞬间便可蔓延开来!
届时敌营大火,人马惊惶,阵脚必乱!我军再趁势渡河攻击,必可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