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形势,从窦建德落马被擒、帅旗倒下的那一刻起,便急转直下,彻底失控。
曾经声势浩大、意图问鼎中原的十万夏军,此刻已彻底沦为惊弓之鸟,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和抵抗意志。
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漫山遍野地奔逃、互相践踏。
唐军各部则按照战前制定的方略,在各级将领的指挥下,开始分头追击、分割包围、收降溃兵,扩大战果,肃清负隅顽抗的残敌,整个战场转入追亡逐北的阶段。
秦怀谷勒住依旧兴奋嘶鸣、四蹄蹴踏的蹄踏燕,丈二红枪的暗红色枪尖犹自缓缓滴落着粘稠的殷红血珠,在他青色的道袍下摆上,晕开了几朵刺目而妖艳的梅花。
他环顾四周,方才还激烈搏杀、喊声震天的夏军中军核心区域,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尸骸枕籍。
兵器盔甲散落满地,幸存下来的夏军士卒大多面如土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秦家十六骑沉默地收拢阵型,护卫在他周围,人人身上都溅满了敌人的血污,黑色的轻甲更显狰狞可怖。
但他们眼神依旧锐利如初,气息虽因剧烈厮杀而略显粗重,却并无一人受重伤,甚至连轻伤都很少,显示出极其强悍的个体战斗力、超卓的防护力与严明如铁的战场纪律。
他看到了远处那杆依旧在风中傲然挺立的“李”字王旗,也看到了被玄甲军精锐里三层外三层重重护卫在中央、已然被绳索紧紧缚住、面色灰败的窦建德。
他知道,这场决定中原归属的关键性战役,大局已定,再无悬念。
李世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全力追歼溃军,招降纳叛,稳定新占领区的局势,并准备向长安报捷。
而他此行的两个主要目的,与秦王深入商讨应对突厥的北疆战略,以及那件关乎单雄信性命的私事,都需要等待一个更合适、更正式的时机来提出。
“长史,此二人如何处置?”秦忠沉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指着被牛筋绳索牢牢捆缚、丢在马前的高雅贤与凌敬问道。
高雅贤面色惨白,嘴角犹存血迹,眼神中充满了战败的屈辱、不甘以及对未来的绝望。
而凌敬虽然同样身为俘虏,神色却相对平静许多,只是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似乎在急速地思考着眼前的局势与可能的出路。
秦怀谷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心中瞬间如同电光石火般,转过了数个念头。
他融合了张松溪的洞察、厉若海的决断与郭靖的大局观,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两人,尤其是凌敬,绝非普通的俘虏。
根据他掌握的信息与对历史的了解,凌敬此人颇有智谋,在窦建德军中地位不低,且并非一味愚忠之辈;
高雅贤亦是一员勇将,在河北军中有一定声望。
若能顺势收服此二人,不仅能为平阳公主在未来稳定河北局势、推行新政时增添臂助,更能借此向河北军民展示唐廷的宽宏与招揽之意,极大减少后续的抵抗。
接着心中飞速盘算着:“按照既定规划,王世充投降后,我们必须以雷霆之势,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扫平河北全境。
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断绝窦建德旧部拥立他复起的任何可能,这才是真正‘断了窦建德的后路’。
一个失去了根基、再无威胁的窦建德,对陛下的皇权便不再构成实质性危险。
届时,陛下因猜忌而必欲杀之的理由便不复存在,至少会大大减弱。
反之,若窦建德此刻便死,河北残部群龙无首,反而可能化整为零,各自为战,酿成长期匪患,不利于快速稳定大局。
因此,保全窦建德,符合我们快速整合河北、应对突厥的核心利益。
而眼下,正是向陛下证明其已无威胁、留之无害甚至有利的关键时刻。”
这番思虑如电光石火,在他心中掠过。
他翻身下马,动作从容,走到二人面前,示意骑士将他们扶起,并亲手解开了束缚他们的绳索。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让高雅贤和凌敬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他。
“高将军,凌先生,”秦怀谷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夏王兵败,非战之罪,乃天命所归。如今局面,二位心中有数。”
凌敬整理了一下衣冠,努力保持镇定,拱手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性命操于阁下之手,何必多言。”高雅贤则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秦怀谷不以为意,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们,郑重说道:“我乃大唐平阳公主府长史,苇泽关行军总管秦怀谷。
我知二位皆是人杰,窦夏王亦是一代豪雄,我秦怀谷,今日愿在此,代平阳公主向二位承诺两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对方耳中:“其一,我苇泽关必竭尽全力,保全夏王爱女性命无忧,并予以妥善安置,绝不使其受颠沛流离之苦。”
此言一出,凌敬和高雅贤身躯皆是一震窦建德待部下宽厚,其家眷尤其是女儿,是他们极为牵挂的。
不待他们消化,秦怀谷继续说道:“其二,我苇泽关亦会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向秦王殿下乃至朝廷力争,陈说利害,力求……保全夏王窦建德之性命。”
“你……此言当真?!”高雅贤猛地转回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保全窦建德本人?这承诺远比仅仅保全其家眷要石破天惊!
凌敬也是瞳孔骤缩,紧紧盯着秦怀谷,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真伪。
“秦长史,你……你真能做此主?陛下那里……”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疑虑。
秦怀谷脸上露出沉稳而自信的笑容,这笑容仿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怀谷既敢代公主承诺,自有担当。平阳公主在陛下面前,尚能进言。况且,”
他语气转为深沉,“窦夏王已兵败被擒,于天下大势再无影响。
杀一降王,不过徒增杀戮之名;留其性命,或可显我大唐天子仁德,安抚河北人心。
其中轻重,陛下与秦王自有圣裁。我辈臣子,当尽力为之。”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快速平定河北、断绝后路的战略考量,那些是内部的谋划,不足为外人道。
此刻,他给予凌敬和高雅贤的,仅仅是基于“仁德”与“安抚人心”的最直接、也最能打动人心的承诺。
凌敬与高雅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撼与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秦怀谷的话,直接击中了他们心中最核心的关切——主公及其家小的生死。
尤其是保全窦建德性命的承诺,几乎瓦解了他们所有的抵抗意志。
凌敬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整理衣袍,对着秦怀谷,亦是朝着那代表未来方向的位置,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决绝:
“若秦长史,若平阳公主,真能践行此诺,尽力保全夏王及女公子性命……我凌敬(高雅贤),愿降!愿效忠平阳公主殿下,以供驱策!”
他们选择效忠平阳公主,既是出于对秦怀谷承诺的回报,也是一种在秦王势力之外寻求立足之地的考量。
“好!”秦怀谷伸手虚扶,“二位深明大义,实乃幸事!且随我回关,具体事宜,容后详议。”
收服凌敬、高雅贤,不仅仅是为平阳公主增添了助力,更是为他内心那个“保窦建德、速定河北”的战略,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
他翻身上马,率领部众,带着新降的二人,从容脱离战场,返回虎牢关。
关墙上,薛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与深思。
而远方的李世民,在忙碌的收尾工作中,目光也曾掠过这支队伍,对那位青衫长史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
夕阳下,秦怀谷的身影被拉长,此战之功,不仅在于斩将破敌,更在于这看似简单,却可能影响深远的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