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凌尧便已起身。他特意命人备水沐浴,换上了一身精心挑选的月白云纹锦缎长衫,腰间束着浅青色绣竹纹腰带,连发髻都用一枚素雅的青玉簪绾得一丝不苟——书中写过,霍骁最欣赏江晚宁身着淡色衣衫时那种清雅出尘的气质。
已成为梁王府客卿的他,如今手头宽裕,早早便包下了南门大街旁醉仙楼二楼的雅间。这房间位置绝佳,推开临街的窗户,便能将整条繁华主街与城门方向的来路尽收眼底。
凌尧点了一壶价值不菲的龙井,白宇茶盏中茶汤清碧,香气袅袅。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微烫的杯壁,心中盘算着时辰。
“时辰差不多了……”凌尧轻啜一口清茶,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想来此刻,那个本该今天与霍骁相遇的江晚宁,早已被梁王的手下抛下悬崖,尸骨无存了吧。他轻轻抚平衣袖上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褶皱,心情愉悦地望向窗外。
辰时已过,临安大街彻底苏醒,喧嚣鼎沸。卖杏花蜜糕的、吹糖人的、挑着新鲜蔬果的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车马粼粼,行人摩肩接踵,一派盛世繁华。
凌尧的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仔细搜寻。茶壶渐空,就在他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一个迥异于常人的挺拔身影骤然闯入视线——那人身着玄色暗纹劲装,腰佩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眉眼冷峻,正是霍骁。
“来了!”凌尧心脏猛地一跳,立刻放下茶盏起身。丝质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快步下楼,经过楼梯拐角阴影处时,与一个短打扮的精干汉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站在酒楼门口,他深吸一口气,借着整理本就平整无比的衣襟和袖口的动作,再次确认自己的仪容万无一失。然后,他迈开了步子——每一步的间距、速度,甚至衣袂飘动的幅度,都是他反复练习过的,力求营造出一种“偶然经过”的、恰到好处的优雅与脆弱感。
就在他计算好时间,即将走入霍骁视线焦点的那一刻——
“咴聿聿——!”一声凄厉的马嘶划破长空!
“马惊了!快闪开!”
一匹通体乌黑如缎、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如疯魔般冲上街道!它撞翻了一个卖瓷器的摊子,又踢飞了一个水果摊,鲜红的苹果、金黄的梨子滚落一地,被惊慌逃窜的人群踩得稀烂。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男人的怒吼声与马匹狂躁的蹄声交织成一片。
凌尧背对着混乱的中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动和那股裹挟着尘土与恐惧的腥风。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站姿。他不断在心里默念:霍骁会出手的,他一定会出手……
果然,街对面的霍骁剑眉骤然锁紧,周身瞬间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右手已按上剑柄,身形微动,眼看就要如猎豹般扑出!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一道比火焰更灼目的红色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斜刺里掠出!那身影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只见那人足尖在路边一个被撞歪的货箱上轻轻一点,借力腾空,衣袂翻飞,下一个瞬间,已稳稳地落于疯狂奔腾的马背之上!
“吁——!”少年一声清叱,双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勒紧缰绳!缰绳深深陷入他掌心,也勒进了黑马的口中。受惊的黑马痛苦地扬起前蹄,脖颈几乎弯成弓形,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强大的惯性让它庞大的身躯在原地暴躁地腾跃、旋转,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马背上的少年,红衣似血,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他随着马的挣扎不断调整重心,腰肢柔韧有力,双腿如同铁钳般紧紧夹住马腹。激烈的动作让他束发的红色丝带滑落,如墨青丝瞬间披散下来,在风中狂舞,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俊美。
几番较量,黑马狂躁的势头终于被强行压制下去,喷着粗重的白气,不安地在原地踏着步子。
“好了,好了,乖宝宝,没事了……不怕了……”少年俯下身,脸颊贴近马颈被汗水浸湿的鬃毛,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它颈侧那道皮肉翻卷的血痕,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躁动的温柔。
这时,惊魂未定的人们才看清他的模样。红衣雪肤,黑发如瀑,眉眼精致得如同画中仙,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半分娇怯,只有从容不迫的镇定。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街道和惊魂未定的百姓,朗声问道,声音清越:“这是谁家的马?”
躲进店铺的人们渐渐围拢过来,心有余悸地议论着。
“多谢这位小郎君!多谢小郎君出手相救!”凌尧安排的那个小厮这才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脸后怕,点头哈腰地对着四周作揖,又特意转向马上的少年,感激涕零。
马背上的江晚宁挑眉看向那小厮,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这马,我买了。”
“啊?这……小郎君,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小厮额角冒汗,结结巴巴。
“规矩?”江晚宁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他拍了拍马颈,黑马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这马当街行凶,伤物伤人,你家主人想必也已容它不下。况且,你们待它,似乎也谈不上多爱惜。”他指尖轻轻划过那道血痕,眼神冷了下来,“与其带回去被处置,不如卖给我。它不该受这等罪。”
“可、可这是匹大宛名驹,价值千金……”小厮试图抬出天价让他知难而退。
“千金?”江晚宁嘴角扬起一抹极致肆意张扬的笑容,阳光洒在他身上,鲜红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胜利的旗帜,“好说。这马,我先骑走了。一千两黄金,让你家主人差人去江国公府取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僵立如偶的凌尧,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的讥诮。
“来时报我名字即可。”他朗声宣告,字字清晰,传遍整条大街,“我叫——江晚宁!”
江晚宁?!凌尧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死死盯着马背上那个鲜活、张扬、与书中描写截然不同的耀眼身影,大脑一片空白。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已经……
话音未落,江晚宁不再理会凌尧僵住的身影,他一带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黑马发出一声顺从的嘶鸣,调转方向,迈着稳健的步伐,载着它的新主人,从容离去。那抹鲜红夺目的身影,在青石街巷的映衬下,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刻在了霍骁的心里。
霍骁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久久追随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少年控马时展现出的惊人胆魄与矫健身手,安抚马匹时流露出的温柔,面对混乱时从容不迫的气度,以及最后那洒脱不羁的笑容……这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那个仅存在于婚书上的名字——“江晚宁”,奇妙地重合了。
原来……这就是他从小就定下的妻。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而炙热的情感,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心防,心跳如战场上的擂鼓,沉重、快速,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胸腔,带来一种陌生的、几乎是疼痛的悸动。
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动,久久不散。
“江晚宁…江国公府…刚刚那红衣少年,莫不是那位自幼送上山静养的小侯爷?”一个提着菜篮的老者眯眼望着远处尘烟,喃喃自语。
“十有八九是了!可不是说小侯爷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么?”旁边茶摊的伙计一边擦拭桌子,一边搭话。
“你瞧方才那身手,利落得很!那马何等烈性,竟被他三两下制服,定然是养好了!”
……
这些议论声隐约传入耳中,却让凌尧的脚步越发急促。他几乎是冲回梁王府客卿院落,“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屋内熏香袅袅,却抚不平他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猛地一挥袖袍,桌上那套价值不菲的青瓷茶具应声扫落在地,碎裂的瓷片伴着温热的茶水四溅开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犹如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他胸口剧烈起伏,脑海中不断闪过街角那抹刺目的红——怎么可能?江晚宁怎么可能还活着?!梁王派下的皆是精锐,怎会失手?更让他心惊的是,方才那少年徒手驯服烈马时展现出的劲儿,哪还有原着里描述的半分病弱影子?
而且书中明明白白写着江晚宁素喜淡雅,常着月白、淡青,性情温润如玉,举止端庄守礼,是个皎皎如明月般的人物。可今日那人却一身烈焰般的红衣,墨发飞扬,举止张扬得近乎跋扈,眉眼间尽是桀骜不驯……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骤然窜起,啃噬着他的理智:莫非这个江晚宁,也是穿越者?!
凌尧修长的指节死死按住黄花梨木的桌沿,用力到泛白。若真如此,许多蹊跷之处便说得通了。但……不知这人对霍骁是何态度?若无意便罢,若也有意——
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鸷的寒光,舌尖舔过微微发干的嘴唇,心中暗道:那就莫怪我心狠手辣,先下手为强了。
当务之急是试探此人底细。凌尧强定心神,快步走到紫檀木书案前,铺开雪白的宣纸,取过一方端砚,注入清水,手腕紧绷地磨着墨。
上好的松烟墨散发出淡淡香气,却无法让他平静。笔尖饱蘸浓墨,却因心绪不宁而微微发颤,落在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歪扭。
他一连默写了几首精心挑选、足以惊世骇俗的唐诗。四日后的诗会,他定要借此机会,碾压所有可能属于江晚宁的高光时刻,将霍骁的注意力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梁王府湖心凉亭内,四面垂着竹帘,挡住了些许日光。元彻一袭朱色常服,正执黑子与自己对弈。白玉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厮杀,形势微妙。听完暗卫详尽的禀报,他落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的黑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江小侯爷回京了?”他眉梢轻挑,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诧异,“这倒是出乎意料。凌尧怎会与他扯上关系?”
“回殿下,属下已再三查实,凌尧出身低微,此前活动范围仅限于乡野,本无可能结识江小侯爷这等人物。”暗卫单膝跪地,头垂得更低,声音清晰而冷静,“但今日集市上,他窥视霍小将军的眼神……颇为异常。”
元彻轻笑一声,不再犹豫,黑子“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落在棋盘要害之处,瞬间将一角白子尽数围困。
“有意思。”他端起手边的冰镇梅子汤,浅啜一口,眼底兴味盎然,“继续盯着,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切勿打草惊蛇,本王倒要看看,这盘棋还能生出什么变数。”
“是!”黑影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散去,亭内只余风吹竹帘的轻响和水波荡漾的声音。元彻凝视着棋局上白子已然无路可逃的绝境,唇角勾起一抹玩味而冰冷的弧度。
国公府那对沉重的朱漆大门前,江晚宁刚抬手扣响狮头门环,里头便传来管家福伯警惕而苍老的询问:“谁啊?”
片刻后,大门“吱呀呀”地开启一条窄缝。福伯眯着有些昏花的老眼,谨慎地打量着门外逆光而立的少年,目光最终落在他腰间那枚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声音陡然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您、您可是……小侯爷?”
“福伯,快开门,”江晚宁笑嘻嘻地凑近些,阳光在他脸上跳跃,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您再磨蹭,我可要饿晕在自家门口了!”
“真是小侯爷回来了!”福伯慌忙将门大开。他扭头朝里喊时,声音都激动的变了调:“快!快跑去禀告国公爷和夫人——天大的喜事,小侯爷回府了!让厨房即刻备膳!”
这声呼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整个国公府顿时像炸开了锅,脚步声、应答声、惊喜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江晚宁将手中缰绳交给一个机灵的小厮,特意俯身拍了拍黑马尚有些汗湿的脖颈,叮嘱道:“此马性烈却极通人性,好生照看,用上好的草料,饮干净的水。”
说罢,他便随着激动得用袖角擦拭眼角的福伯,踏着熟悉的青石板路,穿过庭院,往正厅走去。廊下挂着的画眉鸟清脆地鸣叫着,仿佛也在欢迎小主人归来。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江晚宁尚未走到厅前,便见一道身着石榴红缠枝莲纹云锦华裙的身影,由两个丫鬟搀扶着,疾步从游廊那头赶来。
王思燕发髻间的赤金点翠步摇因步履匆匆而剧烈摇晃,她眼眶泛红,也顾不得平日最在意的仪态,只颤声唤着:“我的宁儿……可是我的宁儿回来了?”
江清晏紧随其后,虽努力端着严父架势,步伐却不比夫人慢多少,口中说着“夫人慢些,仔细脚下,他又不会跑了”,但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却早已将儿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扫视了数遍,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关切。
江晚宁心头一热,快步迎上,刚唤了声“爹、娘”,话音未落,就被母亲一把紧紧攥住了手,那力道之大,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
王思燕抚着他艳丽的面庞,指尖微颤,细细端详着,仿佛要将这错失的十几年光阴一寸寸补回来,看着儿子健康挺拔的模样,泪珠终是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江晚宁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你再离家了!”
江清晏重重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眼底欣慰难掩,朗声笑道:“好!好!山上这些年,倒是将身子养得结实得很,甚好!得空赶紧去瞧瞧你姐姐,她若知你回来,定是十分欢喜。”
一家三口相携着往暖意融融的花厅走去,沿途洒满江母喋喋不休的关切询问和江父偶尔插话的爽朗笑声。
夕阳的金辉透过雕花木窗,将三人依偎的身影投射在朱漆廊柱上,十余年的离别之苦与牵挂,终在这一刻化作了满堂失而复得的暖意与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