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开诚布公的“演示”之后,田尹心知自己已然暴露在官方视野之下。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坦荡”。对于通过各种渠道找上门来的客户,他几乎是来者不拒。不过,或许是出于一丝残存的底线,也或许是做给监控他的人看,他在施术前的“自愿”确认环节,变得更加繁琐和深入。
他会反复询问被转移者:
“你是否清楚,此举可能会让你元气大伤,甚至影响寿数?”
“是否有人以任何形式胁迫或利诱于你?”
“你是否愿意,为你此刻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
他的问题直白而尖锐,仿佛要将对方内心深处最后一丝犹豫或恐惧都逼问出来。同时,他将“诊金”再次大幅加价,门槛高到令人咋舌,试图用这种方式筛选掉一部分或许并非完全心甘情愿的人。
然而,他低估了人类对青春和生命的贪婪,以及顶级富豪们调动资源的能力。金钱,对于这个阶层而言,很多时候真的就只是一串数字。加价的行为,非但没有阻挡住求医者,反而更像是一种饥饿营销,让这“金针转命术”在隐秘的圈子里显得更加珍贵和“可靠”。
这天,赵主任再次不请自来,名义上仍是“非正式接触”,了解情况。他刚走进田尹的院子,恰好碰上一对男女从屋内走出。那女子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眉梢眼角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一种重获新生的轻快。而她身旁那位原本应该年轻力壮的男子,则面色灰败,脚步虚浮,需要微微搀扶才能行走,与女子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赵主任心中一沉。
田尹送客到门口,看到赵主任,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对着那对男女随口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助理,赵先生。” 仿佛赵主任的出现再正常不过。
赵主任眉头紧锁,但没有当场戳穿。
田尹似乎有意为之,对赵主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赵助理,正好,下一场‘治疗’马上开始,你可以在旁观摩,记录一下流程。”
赵主任强压着心中的不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跟着田尹进入了那间熟悉的静室。他全程目睹了又一场生命的转移——看着施术者(一位为了家族企业存续而“奉献”的次子)眼中的挣扎最终化为认命般的麻木,看着受益者(一位垂暮的商业大亨)脸上逐渐焕发出不符合年龄的红光与生机。
整个过程,田尹的操作冷静、精准,不带一丝感情,如同最高明的外科医生。赵主任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冰冷的旁观者,见证着一场建立在自愿名义下的……生命献祭。
等到受益者千恩万谢地离开,那位被转移了生命力的年轻人也被助理搀扶着离去后,静室内只剩下田尹和赵主任。
赵主任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和不忍,他拦住那位脸色苍白、正准备上车离开的年轻人,严肃地问道:“这位先生,请你如实告诉我,你真的是自愿的吗?没有人强迫你?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
那年轻人停下脚步,抬起疲惫的眼皮看了看赵主任,又看了看站在门口、一脸无所谓的田尹,脸上露出一抹惨淡而又带着讥讽的笑容。
“自愿?”他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这位……赵助理是吧?您觉得,什么是自愿?”
他没等赵主任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
“我父亲的企业,三千多名员工等着吃饭,银行催债,对家围剿。如果我不‘自愿’,下个月公司破产,我家房子车子都会被拍卖,我父母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他们可能承受不住这个打击。而我,一个刚出校门、除了这身还算健康的皮囊一无所有的‘二代’,拿什么去扛?”
“现在,我用二十年的寿命,也许更多?换我父亲健康,换他有机会带领公司走出困境,换那三千个家庭不至于瞬间失去经济来源。您告诉我,在‘自愿’地躺在那里,和‘自愿’地看着一切毁灭之间,我有的选吗?”
他喘了口气,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只有刀架在脖子上才叫强迫。有时候,现实比刀子更冷,更让人无处可逃。我用我一个人的‘不自愿’,换很多人的‘还能活下去’,这笔账,我觉得……值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赵主任,在助理的搀扶下,弯腰坐进了车里。
赵主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大道理,想说什么法律保护,想说什么生命无价……但所有的词汇在那年轻人赤裸而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空洞、甚至……可笑。
他发现自己那些建立在理想状态下的理论和原则,在血淋淋的现实利益和结构性压迫面前,不堪一击。他无法反驳那个年轻人,因为对方的选择,是基于一个他无法否认、也无法解决的沉重现实。
他站在原地,冬日的寒风吹过,却感觉比不过心底涌起的那股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田尹这门“医术”之所以能存在且“繁荣”,其土壤,正是这个复杂而并不完美的世界本身。
田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赵主任,现在你明白了?有时候,‘自愿’这两个字,比你们档案室里那些冰冷的卷宗,要复杂得多。”
赵主任无言以对,只能看着田尹转身回屋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肩负的职责和所坚信的某些东西,产生了深刻的动摇。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掌握邪术的田尹,更是催生出这种“交易”的、庞大而无奈的社会现实。这个问题,远比抓捕一个“罪犯”要复杂和艰难千百倍。
屋内飘散着简单的家常菜香气,田尹炒了一盘腊肉蒜苗,炖了锅豆腐鱼头汤,又拌了个清爽的黄瓜。他摆好碗筷,给坐在对面的赵主任斟了一杯自家酿的米酒。
“粗茶淡饭,赵主任别嫌弃。”田尹语气平常,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治疗”从未发生。
赵主任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看看田尹那平静无波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有动筷,而是拿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火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烦躁和寒意。
田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拿出手机,随意地点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赵主任。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笔刚刚到账的巨额资金——两亿元。
“这次的诊金。”田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赵主任,你在系统内,见识广。有没有比较靠谱、效率高,真正能把钱用在刀刃上的慈善机构或者公益项目推荐?这笔钱,我打算还是老规矩,捐出去。”
赵主任看着那串令人眩晕的数字,又想起刚才那个年轻人苍白的面孔和空洞的眼神,只觉得这屏幕上的数字仿佛带着血。他喉咙有些发干,艰难地移开视线,没有回答田尹关于慈善机构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住田尹,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几乎要破膛而出的问题:
“田尹!”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难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非要……非要采用这种……这种……”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还是用回了那个词,“这种邪恶的方式? 以牺牲一个人为代价,去成全另一个人?你的医术如此通天,就不能研究出更……更温和,或者说不那么残酷的方法吗?”
他的语气带着最后一丝期望,一丝不甘,他希望从田尹这里听到否定的答案,希望田尹只是藏拙,或者有什么苦衷。
田尹夹了一筷子腊肉,慢慢咀嚼着,直到咽下,才放下筷子,迎上赵主任充满希冀又饱含质疑的目光。
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任何闪烁,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赵主任,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其代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感,“生老病死,是天道。想要逆天而行,怎么可能不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顿了顿,避开了提及自身本源金色元气的真正秘密,只是沿着之前的逻辑继续解释道:
“逆转青春,延续寿命,这本身就是向天‘借’东西。有借,就得有还。能量是守恒的,生命亦然。我这种方法,不过是找到了一种相对‘直接’的‘借贷’和‘偿还’方式罢了。”
他看着赵主任眼中那丝希望逐渐黯淡下去,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淡漠:
“更温和的方法?或许有吧,但那可能涉及更复杂、更渺茫的天地至理,或许需要某些早已绝迹的天材地宝,或许……代价会以其他更不可控的形式出现。至少目前,在我能力范围内,这是我知道的,最直接,也最‘公平’(在交易层面上)的方法。”
他拿起酒壶,给赵主任空了的杯子重新斟满。
“至于邪恶与否……”田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我提供的只是一个选项,一个工具。就像一把刀,在厨师手里是做出美味佳肴的工具,在歹人手里就是凶器。刀本身,并无善恶。善恶,在于持刀的人,以及他们为何挥刀。”
“而我,”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向赵主任示意了一下,“只是确保这把‘刀’足够锋利,并且,用它切出来的‘肉’,最终能分给更多饿肚子的人而已。”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主任看着田尹,听着他这套自成一体、逻辑严密却冰冷彻骨的理论,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也无法从技术上驳倒他。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道理和坚持,在田尹那基于“代价论”和“工具论”的现实主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颓然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仿佛看到了无数挣扎在欲望与现实夹缝中的灵魂。他最终也没有给出任何慈善机构的建议,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开始吃饭。
这顿饭,在一种沉重而窒息的沉默中结束。赵主任知道,他带回总部的,将不仅仅是一份观察报告,更是一个无解的道德难题,和一个他们不得不面对、却又不知如何面对的“规则化身”。田尹和他那“金针转命术”,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时代光鲜亮丽表象下,某些残酷而真实的阴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