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节油的气味刺鼻，却又熟悉得令人心安定。温眠专注于指尖的力道，让清洗剂均匀地浸润《虚妄之灵》表面一小块顽固的污渍。她的动作精准，节奏稳定，仿佛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只有她自己知道，当那个硬纸盒从柜顶掉落，泛黄的信件和褪色照片散落一地时，她的内心曾掀起怎样一场无声的海啸。
他看到了。
那些信，那些照片。她以为早已被时间碾碎成尘的过往，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粗暴地重新摊开在她面前。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是剧烈的、带着钝痛的收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她以为她早已愈合。在无数个快穿任务的磨砺中，她早已学会将情感封存在最坚硬的冰层之下。可当颜堇颤抖着捡起那些信纸，当他用那种破碎的、悔恨的声音说出“对不起”时，冰层深处，依然传来了清晰的碎裂声。
为什么还会痛？
她问自己。是因为那些被无视的真心？还是因为亲眼见证一个曾熠熠生辉的灵魂，如何被他自己的偏执蹉跎成如今这般破碎的模样？
她记得那个旧画室里，阳光总是很好。记得他第一次叫她“阿眠”时，眼底闪烁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的光芒。记得他握着她的手，教她调出第一种独特的灰色，说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颜色”。那时的颜堇，才华横溢，却也敏感脆弱，他的世界非黑即白，她的存在，像是为他调和出了中间那些丰富而温暖的色调。
她是他的“根”。他曾那样依赖而珍重地拥抱她，仿佛她是他在艺术这片狂野海洋中唯一的浮木。
可后来，浮木成了枷锁。温暖成了平庸。他开始追求风暴，认为只有极致的情绪——痛苦、狂喜、愤怒——才能点燃真正的艺术。他不再需要她提供的稳定港湾，他需要的是能掀起他内心惊涛骇浪的“缪斯”。争吵、冷战、刻意的伤害……她看着他一点点将她推开，看着他们共同构筑的世界逐渐分崩离析。
离开，是自我保护，也是一种绝望的放手。她带走的，不仅仅是行李，还有对他最后的一丝期待——期待他或许有一天，能明白他丢弃的究竟是什么。
重逢，在她意料之外。
接到修复委托，看到雇主名字是“颜堇”时，她沉寂已久的心湖，还是泛起了涟漪。是命运，还是另一个需要她修复的“任务”？她以顶尖修复师的身份归来，冷静，专业，无懈可击。她做好了面对一个更加偏执、更加疯狂的颜堇的准备。
然而，真正见到他时，她的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瘦了，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狂躁与空洞，像一头被困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的野兽。他看她的眼神，是全然的陌生，带着艺术家打量新素材的、令人不适的灼热。他果然，忘得一干二净。
也好。
当时她心想。忘了，或许就能以一种全新的、更安全的方式相处。她只需要完成工作，修复画作，然后离开。她是修复师温眠，不是他的“阿眠”。
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计划。
他的偏执，他的崩溃，他因记忆复苏而表现出的痛苦与悔恨……这一切，她都冷静地看在眼里。她用专业的壁垒将自己牢牢包裹，用沉默和精准的修复动作，抵挡着他每一次情绪的冲击，也抵挡着自己内心那不该再起的波澜。
直到他拿起调色刀，直到他开始笨拙地尝试参与修复，直到他指着色彩提出那个带着冰冷痕迹的建议……
她看到了他试图改变的姿态。微小，生涩，却真实。
这比他的疯狂更让她难以应对。
因为疯狂可以对抗，可以无视。而这种笨拙的、试图靠近和弥补的姿态，却像温水，一点点渗透着她构筑的冰墙。
刚才，他捧着信纸道歉的样子，让她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冷笑，或是落泪。道歉？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如何能抵消那些被碾碎的信任和那些独自吞咽的苦涩？
所以，她选择了无视。用最专业的、最无关痛痒的话语，将他和他的忏悔一并推开。
她不能心软。至少，现在不能。
她太了解颜堇。他的情绪如同风暴，来得猛烈，去得也快。此刻的悔恨是否真切？能持续多久？是否只是他灵感枯竭下的另一种极端情绪体验？她不敢赌。
她爱他。这份爱，穿越了时空，历经了磨砺，并未真正熄灭。但也正因为爱，她才更加清醒。她不能再让自己陷入那种被索取、被消耗、最终被抛弃的循环。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他画架旁等待他垂怜的、年轻的温眠。
她是修复师。她修复画作，也修复破碎的灵魂——但前提是，那个灵魂自己愿意直面伤痕，愿意经历漫长而痛苦的刮擦、填补与重塑。
她将调配好的清洗剂用棉签蘸取，轻轻点在污渍上，看着它们慢慢溶解。如同她此刻，正试图溶解内心因过往而再次泛起的浑浊情绪。
颜堇将那个装满过往的盒子放在了显眼的位置。这是一个信号。
温眠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看到了，然后呢？
她在心里无声地问。
修复《虚妄之灵》的路还很长。修复他们之间这片废墟，更是看不到尽头。她可以给他靠近的机会，观察他的改变，但她绝不会轻易交出自己再次被伤害的权限。
沉静，是她的保护色，也是她最强大的力量。
她会让时间，来验证一切。验证他的悔恨，验证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