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时间仿佛被窗外连绵的雨声拉长,粘稠而静谧。灰尘在从高窗透进的、被雨水洗刷得灰白的光柱中缓慢浮沉。
温眠那句“淋湿小鸟的猫”的比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墨卿精密却贫瘠的情感模型里,激起了一圈陌生的、持续扩散的涟漪。他无法立刻解析这个比喻的全部含义,但它所带来的意象——脆弱,守护,以及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却奇异地贴合了他此刻的状态。
他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那枚被他攥得温热的银色怀表。她的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那一点微薄的暖意,却像具有某种穿透力,沿着他手臂的神经末梢,一路蔓延,试图温暖他冰封的血液。
“冷……”温眠又轻轻说了一声,这次带着一点细微的鼻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又颤抖了一下。湿透的衣裙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而单薄的轮廓。
沈墨卿猛地回过神。
冷。这是一个明确的、需要被解决的物理问题。这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立刻松开了握着怀表的手(怀表依旧留在他掌心),也轻轻抽回了被她覆住的手。动作有些突兀,带着他特有的、不擅长处理亲密接触的僵硬。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堆满杂物的仓库。角落里有一张破旧的、铺着防尘布的工作台,旁边散落着一些废弃的电子元件和线路。
“等着。”他对温眠说,语气是他惯常的命令式,但音调却缓和了些许。
他快步走到仓库角落,从一个锁着的金属柜子里——那是他存放个人重要物品的地方——拿出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他自己的黑色毛衣,以及一条干净但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灰色羊毛毯。然后又从柜子深处翻出一个备用的、未拆封的白色陶瓷马克杯和一个小型电热壶。
他接了点饮用水,插上电热壶。烧水的嗡鸣声在寂静的仓库里响起,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做完这一切,他抱着毛衣和毯子走回温眠面前,将东西递给她。
“换上。”他言简意赅,目光落在她还在滴水的发梢,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裹上。”
他没有看她换衣服的意思,说完便转过身,背对着她,走向那个正在烧水的工作台,留给她一个略显紧绷的、却努力维持着非礼勿视姿态的背影。
温眠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质地柔软厚实的黑色毛衣和温暖的羊毛毯,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沉默地脱下沈墨卿那件湿透的、裹在外面的校服外套,然后迅速换上了干爽的黑色毛衣。
毛衣很大,带着他身上那种干净的、混合着淡淡书卷气和冷冽金属的味道,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袖子长出很多,她需要挽好几道。柔软的羊毛触感隔绝了湿衣的冰冷,带来一种切实的暖意。她又将羊毛毯披在肩上,将自己裹紧。
这时,水烧开了。
沈墨卿倒了一杯热水,端着马克杯转过身。看到她已经换好,裹在宽大黑色毛衣和灰色毛毯里的她,显得更加小巧,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他走到她面前,将冒着袅袅白气的热水递给她。
“喝掉。”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温眠伸出双手,接过马克杯。温热的陶瓷杯壁驱散了她指尖的最后一丝寒意。她低下头,小口地喝着热水,氤氲的热气熏染着她的睫毛,让她看起来有种朦胧的柔和。
沈墨卿就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喝水。仓库里只剩下她小口啜饮热水的声音,以及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一种奇异的、近乎“家”的安宁感,在这个堆满废弃物的、冰冷的空间里,悄然滋生。这感觉对沈墨卿而言,陌生得令人心悸,却又……无法抗拒。
温眠喝完水,将空杯子递还给他。她的嘴唇恢复了些许红润,眼神也清亮了许多。
“谢谢。”她说,声音不再带着颤抖。
沈墨卿接过杯子,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两人都顿了一下。
他看着她,纯黑色的眼眸里,风暴早已平息,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夜空般的专注。他抬起手,这一次,不再是笨拙的拂开湿发,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了她脸颊上残留的一道未干的水痕。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瓷器。
温眠没有动,只是微微仰着脸,任由他的指尖在她皮肤上留下微凉的触感。她的眼眸清澈,倒映着他此刻专注而柔和(尽管他自己可能并未察觉)的神情。
“还冷吗?”他问,声音低沉。
温眠摇了摇头,裹紧了身上的毛毯,轻声说:“不冷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一直紧握着的左手上——那枚怀表还在他手里。
沈墨卿顺着她的视线,摊开手掌。银色的怀表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因为被他握了许久,已经沾染了他的体温,不再冰冷。
“给你。”他将怀表递还给她。
温眠却没有立刻去接。她看着那枚怀表,又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种沈墨卿读不懂的深意。
“它很重要。”沈墨卿陈述道,像是在确认一条定理。对他而言,属于她的、承载着情感寄托的东西,理所应当地,也变得重要起来。
温眠微微弯了弯唇角,那是一个很淡的、却似乎直达眼底的笑。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怀表。但她没有立刻收起来,而是用指尖摩挲着表盖上那些繁复的刻痕,低声说:
“小时候,我害怕打雷。每次雷雨夜,妈妈就会抱着我,轻轻敲着这块表盖,哼着歌……她说,这表的声音,能驱散噩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恍惚,像是在对他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他提及关于过去、关于情感的碎片。
沈墨卿安静地听着。他无法完全理解“害怕打雷”这种情绪,也无法想象被母亲抱着哼歌的场景。但他能捕捉到她话语里那份沉重的、无法磨灭的眷恋与失去。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摩挲怀表时专注而脆弱的神情,一种强烈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不是占有,而是……守护。
他想守护这份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寄托。
他想让眼前这个刚刚找到一点暖意的、裹在他毛衣里的身影,不再被冰冷的雨水和悲伤的回忆侵袭。
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被毛衣和毛毯烘托出的暖意,以及那极淡的青草气息。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举动。
他伸出双臂,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不再是雨中那种失控的、用力的禁锢,而是一个缓慢的、带着明确意图的——拥抱。
他的手臂环住她裹着毛毯的、依旧纤细的肩膀,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她便放松下来,甚至……将额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仓库里,废弃的仪器沉默伫立,灰尘在光柱中舞蹈。
窗外,雨声潺潺,仿佛永无止境。
两个孤独而异常的灵魂,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潮湿温暖的角落里,以一种超越语言和逻辑的方式,暂时找到了彼此的暖源。
沈墨卿闭上眼,感受着怀里的温热和重量,感受着她发丝轻拂过他颈侧的微痒。
他好像,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名为“温眠”的变量,所带来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