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九月十五,建康贡院。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凝重,贡院门前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如同白昼。数千名通过初试、从帝国各地汇聚而来的学子,排着长长的、沉默而紧张的队伍,等待接受那决定能否踏入仕途的第一道,也是最严苛的一道关卡——搜检入场。他们手中提着统一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少量食物与清水,脸上表情各异,有难以抑制的紧张,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有前途未卜的茫然,也有志在必得的坚毅。
寒门学子大多衣着简朴,甚至有些寒酸,浆洗得发白的青衫上打着不起眼的补丁,但眼神却格外明亮清澈,紧紧攥着代表资格的、关乎身家性命的号牌,如同握着通往新世界、改变家族命运的唯一钥匙。士族子弟则普遍衣着光鲜,料子讲究,气度试图保持从容,但眉宇间也难掩一丝焦虑与不确定,毕竟这是他们首次在没有家族光环直接庇护的情况下,与无数“竞争者”同场竞技,胜负难料。
张翰站在队伍中段,深吸了一口微凉而带着晨露气息的空气,努力平复着激荡如潮的心绪。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些或年轻或年长、或自信或忐忑的面孔,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共鸣与宿命感。无论出身如何,背景怎样,此刻,他们都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等待着用胸中所学、手中之笔,在这未来的三天两夜里,决定自身的命运,也间接影响着帝国的未来。
“搜检开始!依序前行,不得喧哗!”礼部官员一声高喝,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队伍开始缓慢而有序地移动。
搜检之严格,前所未有,近乎苛刻。除了仔细检查考篮中的每一件物品,甚至连糕饼都会被掰开查看,笔杆也要检查是否中空;考生还需解开发髻,脱下外衣乃至中衣,接受从头到脚的仔细检查,鞋袜也要脱下查看,以防夹带片纸只字。一些习惯了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何曾受过此等对待,面露屈辱与愤懑之色,却也不敢违抗,只能咬牙忍耐。张翰则坦然受之,甚至主动配合,他知道,这看似不近人情的严格背后,正是他以及无数寒门子弟渴望已久的、最珍贵的公平!这严格,是对所有作弊者的震慑,也是对守法者的保护。
入场后,按照号牌找到对应的、如同鸽子笼般狭小简陋的号舍。号舍仅容一人转身,一桌一凳,四壁空空,头顶可见瓦片,夏热冬寒。但这小小的、冰冷的空间,将是他们未来三天两夜的战场、牢笼与希望所在。
天色微明,晨曦初露,贡院那两扇巨大的、包着铁皮的大门在沉重的“嘎吱”声中缓缓关闭、落锁、贴上封条。内外彻底隔绝,仿佛两个世界,只剩下号舍内的学子与巡场的考官、兵丁。
礼部尚书亲临,在至公堂前焚香告天,祈求文运昌隆,选拔真才。然后当众启封试题木匣,取出试题,由胥吏迅速分发至各号舍。
当张翰拿到那卷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试卷,展开一看,心中再次一定,甚至涌起一股豪情。试题分为三部分:经义辨析,要求对《春秋》中一段关于“华夷之辨”的着名记载进行阐释,需结合当下天下一统、胡汉融合的时势,阐述新义;实务策论,主题为“论漕运之利与江南赋税转运之策”,要求提出具体可行的办法;最后是诗赋,题目为《赋得大江流日夜》,要求以江山一统、气象维新为意,不拘一格。
这些题目,再次凸显了新朝务实、融合、创新的取向。尤其是经义题,直指敏感的华夷问题,显然是要考察学子对新朝“胡汉一家”理念的理解深度与阐释能力,需要有超越传统注疏的见识。实务题则切中帝国经济命脉,江南财赋如何安全、高效地北运,是关系到统一王朝能否稳固的关键现实问题。
张翰凝神静思片刻,将杂念排除,然后提笔蘸墨,开始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他对经义的理解,没有拘泥于旧说,而是着重阐述“华夏”在于文明礼仪与德行教化,而非狭隘的血统地域,强调“入华夏则华夏之”,与《华夏颂》及冉魏当前政策紧密呼应,立意高远。对于漕运策论,他结合自己游历大江南北的见闻,提出了疏浚关键河段(如邗沟)、改良运船设计以适应不同水文、设立中转仓以减少损耗、加强沿途护卫等具体建议,虽略显稚嫩,却颇具见地与可操作性。最后的诗赋,更是文采飞扬,激情澎湃,将大江的奔流不息、不舍昼夜,与历史的浩荡统一、新朝的生机勃勃、以及自身的豪情壮志融为一体,气势恢宏,格律严谨。
整个贡院,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之中,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以及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咳嗽声、叹息声,或是不幸病倒被迅速无声抬出的动静。有人文思泉涌,下笔千言,如有神助;有人抓耳挠腮,面对陌生题型一筹莫展;也有人因连日的紧张与号舍的阴冷,体力不支,中途遗憾退场……
时间在煎熬、专注与奋笔疾书中缓缓流逝,白日与黑夜交替。
贡院之外,同样是不眠之夜,牵动着无数家庭的心。各方势力也在密切关注。王猛坐镇尚书省,随时听取皇城司关于贡院内外一切风吹草动的密报。那些试图在考试期间制造火灾谣言、收买胥吏传递答案、甚至阴谋投毒的卑劣行径,大多在萌芽状态就被无情掐灭,几名涉嫌舞弊的官员和试图作弊的学子被当场拿下,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但也更加彰显了朝廷维护考场纪律的无比决心与铁腕手段。
三天后,考试结束的沉重锣声终于敲响,悠长而疲惫。学子们如同经历了一场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洗礼,面色苍白、脚步虚浮、眼神恍惚地走出那扇重新开启的贡院大门,迎接他们的是家人焦急期盼的目光,或是独自面对未知结果的茫然与空虚。
接下来的阅卷过程,同样严格而保密,近乎与世隔绝。所有试卷经过专门的胥吏进行糊名、誊录之后,才交由指定的、德才兼备的考官在封闭环境中分批批阅,交叉复核,最终由王猛亲自审定前十名的名次。整个过程,如同军事行动般纪律严明,确保最大程度的公正。
十日后,经历了漫长而焦灼的等待,省试放榜的日子终于到来。
贡院外墙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当那张决定数千人命运的黄榜被礼官郑重张贴出来时,人群瞬间沸腾了,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中了!我中了!苍天有眼啊!”一个中年学子热泪盈眶,仰天长啸。
“唉……又落榜了……寒窗十载,竟是一场空……”有人失魂落魄,喃喃自语,面如死灰。
“快看!头名!省试头名是……张翰!钱塘张翰!”眼尖的人立刻发现了最顶端那个耀眼的名字。
“是那个寒门子弟张翰?就是之前在县试、州试都名列前茅的那个?”有人惊呼,难以置信。
“真的是他!连中三元!此子了不得!王尚书果然没有看走眼!”
惊呼声、赞叹声、失落声、议论声、哭泣声……交织成一片。张翰站在人群中,看着榜上第一个、也是最为显眼的自己的名字,巨大的喜悦与恍惚感同时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眼眶瞬间湿润,视线模糊。他做到了!凭借自己的才学,他堂堂正正地走到了这一步!打破了门第的壁垒,站在了通往最高殿堂的门槛前!
榜单之上,名字的分布也极具象征意义,反映了新政的初步成效。前五十名中,寒门子弟凭借扎实的学识与对时务的敏锐洞察,占据了近六成,其余四成则是士族子弟,其中不乏谢、陆等大姓的旁支或家风较为开明者。这结果,既体现了科举的公平性与选拔真才的导向,也说明了士族中并非没有真才实学之人,只是以往被僵化的制度所埋没,如今也被迫放下身段,凭本事竞争。
当然,落榜者众,其中不乏一些原本在士林中颇有声名、却只知空谈的所谓“才子”。他们的失落、不满与对科举制度的非议,可想而知,但也只能在私底下发泄,难以掀起大的风浪。朝廷的权威和科举的公正性、严肃性,通过此次省试,已初步确立,深入人心。
省试定乾坤,定的不仅仅是这数百名贡士的前程,更是新政的威信,是帝国未来人才选拔的格局与导向。张翰等一批寒门俊杰的脱颖而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其涟漪必将扩散至朝堂、至地方,深刻地改变着帝国的政治生态与权力结构。所有通过省试的学子,都获得了一个新的、光荣的身份——“贡士”,他们将在不久之后,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最终考验——殿试。真正的龙门,就在眼前,最终的荣耀与梦想,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