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卯时三刻。
京口,北固山。
东方天际刚露出一线狭窄的鱼肚白,将深沉的长江之水染成一片沉郁的、近乎墨色的靛青。江风带着黎明的寒意,吹拂着岸边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然而,今日的京口江面,却绝非往日的宁静。以北固山为中心,上下游数十里的江面上,战舰密布,桅杆如林,玄色的大魏战旗在渐起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片移动的玄色森林。三百余艘大小战舰,按照前锋、中军、后援与侧翼警戒的严密序列,排列成庞大而森然的攻击阵型,沉默地漂浮在薄雾笼罩的江面上,如同无数头蛰伏在深渊、即将扑向猎物的巨兽,那无形的杀气,几乎让江流为之凝滞。
山脚下,临江搭建起了一座高达三丈的木质祭坛。坛上陈列着完整的太牢祭品——牛、羊、豕三牲,首级朝向南方。香烟从巨大的青铜鼎中缭绕升起,在微明的天色中显得格外庄重。坛下,黑压压地肃立着数万即将出征的玄甲军将士。水师将士立于靠江一侧的战舰甲板之上,陆师将士则列阵于岸边的旷野,枪戟如林,甲胄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人人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祭坛顶端那个唯一的、玄色的身影。只有战马偶尔不耐的响鼻和江涛拍岸的声音,打破这死寂般的肃穆。
辰时正,吉时已到。
“呜——”
低沉的、如同巨兽咆哮的号角声长鸣而起,穿透江面的薄雾,声传数十里,仿佛在向天地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启。紧接着,巨大的战鼓被力士擂响,“咚咚咚!”节奏缓慢而沉重,如同巨人的心跳,又如同踏向江南的脚步声,一声声,沉重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胸膛,让人血脉贲张。
冉闵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服,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纹饰庄严而神秘,头戴十二旒平天冠,珠玉垂绦,腰佩象征皇权的陌刀,在王猛、慕容翰等文武重臣的簇拥下,缓步登上祭坛。他面容肃穆,目光如电,先是扫过眼前这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寄予了厚望的雄师,那如林般的刀枪,那如海般的坚毅面孔;继而扫过脚下那滚滚东流、作为南北天堑的长江;最终,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南方那片依旧笼罩在黎明前最后黑暗中的土地——那里,是江东,是建康,是他统一大业的最后一块拼图。
礼官高声唱喏,声音洪亮而悠长。祭祀天地、江神、山川社稷的仪式庄重而繁琐地进行。冉闵亲自上香,烟雾缭绕中,他的身影显得愈发高大;亲自奠酒,醇香的酒液洒入大地,融入江水;然后,他展开由王猛草拟的讨逆檄文,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旷野与江面上回荡:
“……江东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进取,苟延残喘!门阀祸国,盘剥百姓,士风糜烂!更以‘玉碎’之妄言,螳臂当车,抗拒天兵,阻挠天下一统!其行可诛,其心可灭!朕奉天承运,顺时应人,特举义兵,南征扫逆!吊民伐罪,混一华夏!望天地江神,佑我王师,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凡我将士,用命向前,有功必赏!怯战后退,军法无情!”
檄文读完,字字如刀,句句如火!冉闵接过亲兵递过的一碗酒,高举过顶,面向江上、岸上数万肃立的将士,声如雷霆,震撼四野:
将士们!统一之功,就在今朝!踏平江南,毕其功于此役!饮胜!
饮胜!!
万岁!!
踏平江南!!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从江面、从岸边轰然爆发,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直冲云霄,仿佛连长江的波涛声都被彻底压制了下去!将士们将碗中那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随即狠狠将酒碗摔碎在地!“噼里啪啦”的碎裂之声连绵不绝,如同战鼓的余韵,更添决绝与勇烈之气!
祭祀仪式完毕,冉闵与王猛等人移步至更高处、视野极佳的临江指挥高台。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舰队和部分江岸。王猛最后向冉闵及核心将领确认了进攻方略和通讯信号,其核心依旧是“水军破敌,陆军登陆,水陆并进,直捣建康”!细节再次核对,务求万无一失。
慕容翰!冉闵目光投向肃立待命、全身甲胄如同铁塔般的水师前锋大都督。
末将在!慕容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声若洪钟,数月的水上磨砺,让他原本魁梧的身姿更添了几分水手的精悍与沉稳,皮肤被江风烈日染得黝黑,眼神却锐利如鹰。
命你率前锋舰队,即刻启航,为大军开路!遇敌歼敌,遇险破险!朕要你在建康城外,为朕竖起我大魏的玄龙旗!你可能做到?
末将遵命!必不辱使命!城头旗在,翰在!城头旗落,翰亡!”慕容翰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军礼,声音斩钉截铁,随即起身,不再多言,大步流星走向江边,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了他那艘作为旗舰、经过特别加固的“破浪”号。
冉闵最后看了一眼王猛,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信任、托付、期望,以及对即将开创的时代的共同信念,都在这一眼之中。随即,冉闵深吸一口带着江水腥味与战意的空气,望着南方,挥手下令:
传朕旨意!南征大军,启航!进发!
陛下有旨!启航!进发!!
命令通过不同颜色的旗号、长短不一的号角、以及穿梭在各舰之间的快船传令兵,迅速传遍整个舰队和岸上部队。
刹那间,巨大的战鼓声节奏一变,从沉重缓慢变为激昂急促!如同骤雨敲击着战鼓!江面上,无数的风帆同时升起,饱受东南风,发出“哗啦啦”一片巨响,如同巨鹰展翅!战舰开始缓缓移动,桨橹齐动,破开平静的江面,留下道道白色的尾迹。如同沉睡的巨龙彻底苏醒,昂首摆尾,向着下游,向着建康的方向,浩荡进发!
慕容翰的旗舰“破浪”号一马当先,船首那巨大的、用金漆描绘的“华夏”二字在初升的朝阳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剑。紧随其后的,是五十艘新式“华夏”级艨艟,它们船身低矮,速度迅捷,如同离弦的利箭,刺破江雾。再后面,是更多的楼船、斗舰、走舸……整个舰队如同一条望不到头的钢铁巨龙,在江面上迤逦而行,帆影遮天,气势磅礴,那场面足以让任何观者心神震撼。
岸上,登陆部队也开始登船,更多的陆军则沿着江岸,在将领的指挥下,开始向南方挺进,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汇成一片,烟尘弥漫,如同陆地上移动的山脉。
冉闵与王猛并肩站立在指挥高台上,目送着舰队逐渐远去,帆影融入江天之际。江风猎猎,吹动他们的衣袍,拂动他们的须发。
景略,开始了。冉闵轻声道,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去的舰队。
是的,陛下,开始了。王猛目光深邃,仿佛已看到了遥远的未来,“一个新的时代,一个统一的华夏,开始了。”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京口练兵的最终目的,在这千帆竞发、万桨齐动的壮观景象中,得以实现。这支融合了北人勇武与南人技巧,承载着“华夏一统”梦想与信念的强大水师,终于正式踏上了南征的征程,劈波斩浪,勇往直前。它的目标,是摧毁江东最后的抵抗,是将冉魏的玄龙旗帜插上建康的城头,是完成这百年乱世最终的统一,在历史的画卷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长江的波涛,见证着这历史性的一刻,默默记录下这支强大舰队的远征。北固山依旧沉默矗立,但它脚下驶出的舰队,却将用火焰与刀剑,用信念与力量,彻底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开启一个全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