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初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格外凛冽。建安二十二年九月末,细碎如盐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幕中簌簌落下,覆盖了未央宫连绵的断壁残垣。曾经象征至高权柄的宫阙,如今只剩残破的轮廓,被这场早雪染成一片凄迷的素白。寒风如刀,穿过空荡的殿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诉说着这片土地自永嘉之乱以来近五十年的悲怆与动荡。
冉闵独自立在昔日的前殿废墟之上,玄色大氅的边缘已积了一层薄雪。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在雪光映照下更显冷峻。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这片承载了太多荣耀与伤痛的废墟,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一群正在小心翼翼清理瓦砾的工匠身上。他们是从附近征召来的汉人老匠,带着子侄徒弟,用冻得通红的手,一点点搬开断裂的梁柱和破碎的砖石。雪沫落在他们的肩头、帽檐,无人拂去,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陛下,小心脚下。一个老内侍低声提醒,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微弱。
冉闵摆了摆手,目光被工匠们从瓦砾深处抬出的一件物事吸引。那是一截巨大的石碑残块,边缘参差不齐,表面覆盖着泥土和冻雪。他迈步走过去,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工匠们见状,连忙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雪地。
起来,继续干活。冉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俯下身,不顾冰冷,亲手用衣袖拂去石碑上的积雪和污渍。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到指尖,石质粗粝,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渐渐地,一行行古朴庄重的隶书字迹显露出来,在素雪与天光的映衬下,仿佛蕴含着某种跨越时空的力量。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他低声念出石经上的字句,正是《礼记·大学》中的篇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几个字,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头。他冉闵,从一介石虎养孙、以勇武闻名的将军,到如今登基为帝,立志结束这乱世,所要践行的,不正是这条道路吗?然而,这条路上遍布荆棘,每一步都需浴血,不仅仅是沙场征伐,更有这人心向背、百废待兴的艰难。
陛下,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片寂静。青衫文士王猛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书,踏雪而来,眉宇间带着连日操劳留下的清晰痕迹,但眼神依旧清亮睿智。各地降表已汇总于此。陇西乞伏部、河西秃发部、并州匈奴诸部,以及代北、朔方的大小部族,共计二十七部,皆已遣使抵达长安,呈递降表,等候陛下召见。
冉闵没有立即回应,他的指尖仍停留在那冰凉的刻痕上,目光却已越过长安城斑驳的城墙,投向了北方更为苍茫辽阔的山河。那里有广袤的草原,有连绵的群山,有无数逐水草而居的部落,他们曾臣服于赵,也曾相互攻伐,更曾与汉人百姓流血冲突。真降?还是慑于他新近攻破长安、阵斩石祗的兵威,暂时的诈降?
景略,冉闵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说他们此番前来,是真心归附,还是权宜之计?
王猛将文书轻轻放在一旁仅存半截的汉白玉石阶上,雪花立刻便沾上了卷宗的边缘。他略一沉吟,道:陛下,真降诈降,其心难测。然其关键,并非全然在于彼等之初心,而在于我朝能否给出一条让他们愿意真心归附的路。昔日石赵暴虐,只知压榨索求,以致各族离心,烽烟四起。今陛下初定关中,威加海内,若能示以仁德,予之生路,规以制度,则诈降可化为真降。若仍行旧策,或苛待,或猜忌,则真降亦恐生变。
冉闵缓缓直起身,望向王猛:予之生路?如何予之?规以制度,又如何规之?
王猛拱手,胸有成竹:臣粗略思之,其要有三。其一,定律法,明赏罚,使胡汉皆知行为之准绳,而非依部落旧俗或将领喜怒。其二,兴农耕,通互市,使各族皆能安居乐业,免于饥寒劫掠。其三,开文教,塑认同,使胡人子弟亦习圣贤之道,渐知华夏礼仪,而非永陷于部落之见。
雪,下得更密了些。冉闵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那截石经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再次默念,随即转身,玄色大氅在风中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传旨,三日后,宣室殿大朝,召见所有使者。
臣,领旨。王猛躬身。
冉闵迈步离开废墟,走向临时修缮的宫室。他的脚步沉稳,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王猛抱起文书,紧随其后。风雪之中,那截镌刻着平天下理想的石经,依旧静静地躺在废墟里,与积雪为伴,等待着新时代的开启。
接下来的三日,整个长安城都处于一种忙碌而紧张的氛围中。礼部的官员忙着布置朝会场,教授那些来自草原大漠的使者觐见礼仪,往往一个简单的稽首动作,就需要反复演示多次。鸿胪寺的驿馆内,人声鼎沸,各种腔调的胡语与生硬的官话交织,空气中弥漫着奶腥、皮革以及香料混杂的奇特气味。使者们私下里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猜测着那位以勇悍闻名的冉天王会如何对待他们这些败军之将、降服之部。
而在这三日里,冉闵与王猛,以及匆匆赶回的卢玦、张举等心腹重臣,进行了数次闭门商议。烛火常常燃至深夜,巨大的北方舆图铺满了整个地面,上面标注着各部落的分布、水草牧场、可能的迁徙路线以及重要的关隘。他们详细推敲着王猛提出的三条方略,细化成具体的条款。
均田令需在归附各部中推行,但方式需灵活。宜官授与部落头人自领相结合,初期以鼓励垦荒为主,官府提供粮种、农具,并派遣农监指导。卢玦指着并州、幽州一带说道,此地匈奴、乌桓杂处,可先行试点。
互市至关重要,张举补充道,以往边市多为豪强把控,盘剥极重,常起争端。臣以为,当设官方互市监,定立公平物价,抽解税赋,同时严查兵铁等违禁物资。
律法推行,最难在于语言隔阂与旧俗抗拒。王猛蹙眉,需急选通晓胡汉语言之文士,将《魏律》紧要条款,如杀人、伤人、盗窃、边界争执等,翻译成胡语,广为宣喻。初期或可允其部落内部小事自理,但涉及人命、边界、谋逆等大事,必须由官府依律裁决。
冉闵仔细听着,时而发问,时而沉思。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接受投降,更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一场争夺人心、重塑秩序的战争。他不仅要当战场上攻无不克的,更要成为这乱世中奠定规则、开创秩序的。
三日转瞬即逝。大朝会的日子,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