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阵前讲经的举动,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冷水,瞬间在长安城内激起了剧烈而复杂的连锁反应,其影响之深远,远超战场上的刀光剑影,直指人心深处。
城头之上,那朗朗的、带着平和却不容置疑力量的《孝经》诵读声,如同一种无形的、温暖的涓流,穿透了恐惧与绝望筑起的冰冷壁垒,悄然渗入每个人的心田。被驱赶上来作为肉盾的百姓,起初只是极度的茫然和惊恐,但当听到皇帝亲自讲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讲述战乱中对亲人的刻骨牵挂,对安宁生活的朴素向往时,许多人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翻涌的情感,低声啜泣起来。这哭声起初微弱而压抑,随即如同传染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与那平和而坚定的讲经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悲怆而动人、直击灵魂的和声,冲击着每一个听闻者的心房。
守军士兵们,无论是氐人还是羌人,握着兵器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出汗、颤抖,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与迷茫。他们大多是贫苦出身,或因部落征召,或因生存所迫,被卷入这场看似无休无止的战争旋涡。听着那关于孝道、关于仁爱、关于珍惜生命的教诲,看着眼前这些面黄肌瘦、惊恐万状、与自己流淌着相似血液的同胞,再对比魏军入城后一再承诺的宽大政策(《告长安军民书》的内容早已通过各种渠道深入人心),许多人心中那点为生存或军令而战的微弱意志,正在迅速瓦解、冰消。一些士兵下意识地放松了紧绷的弓弦,垂下了沉重的矛尖,甚至有人偷偷背过身,用粗糙的手背迅速抹去眼角的湿润,那里有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也有对自身命运的悲叹。
姚弋仲站在城楼里,隔窗望着外面的景象,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身边气氛那诡异而危险的变化,仿佛脚下的坚冰正在无声地开裂。冉闵这一手,完全超出了他对战争的理解范畴,这不再是力量的碰撞,而是人心的争夺。他不能下令放箭,那会立刻坐实自己“射杀讲经之君”的残暴罪名,军心恐怕会瞬间崩溃,士兵甚至会调转矛头;他也不能任由这声音持续下去,那等于坐视自己苦心维持的防线从内部被这“仁义”的暖流彻底融化。
“疯子!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姚弋仲低声咒骂着,焦躁地在狭小的城楼内踱步,感觉自已精心构筑的一切,正在被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对抗的、名为“文明”和“道义”的力量悄然侵蚀、瓦解。
而此刻,在长安城内,另一股更为致命的暗流,也因这阵前讲经带来的巨大心灵冲击而加速涌动,最终汇聚成一股决定城池命运的洪流。
吕光,一位年纪虽轻却已显露出不凡潜力的氐族将领,出身并非宗室核心,但凭借自身的勇武过人(能开强弓,舞重槊)和一定的谋略头脑,在军中逐渐崭露头角,被委以防守一段相对次要但位置关键的城墙。然而,他性格耿直,对氐秦上层尤其是苻健后期的腐败统治和姚弋仲的专横跋扈早有不满,使他一直受到排挤和压制。姚弋仲掌权后,他更是被明显边缘化,心中积郁已久。
他也清晰地听到了城外的讲经声,也早已通过各种途径看到了《告长安军民书》和《保全文脉诏》。与其他大部分迷茫的士兵不同,他想得更多、更远。他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父母还在陇西老家,不知在战乱中是否安好,是否还在倚门盼儿归;他想起了氐秦内部令人失望的倾轧和腐败,为之流血是否值得;他也反复思量过那个关于冉闵在幽州、在并州善待降卒、甚至不拘一格重用有才能的胡将的种种传闻。
阵前讲经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像最后一块至关重要的砝码,彻底压垮了他心中犹豫不决的天平。这位心中尚有热血与是非观念的年轻将领,在极度的压抑和对未来的审度中,萌生了一个大胆到足以改变自身和无数人命运的决定。
是夜,月黑风高,长安城内一片死寂,只有饥饿的野狗在废墟间呜咽。吕光秘密召见了自己最信任的、同样对现状不满的几名心腹军官。在一处隐蔽的、散发着霉味的废弃营房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几张年轻而坚毅、却又带着破釜沉舟决绝的脸庞。
“诸位兄弟,”吕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如今的形势,如同这屋外的夜色,漆黑一片,你们都亲眼看到了,亲耳听到了。城内粮尽援绝,易子而食已非传闻;军心涣散,人人思变,如同布满干柴,只差一颗火星。姚弋仲倒行逆施,穷途末路之际,竟以典籍百姓为质,行此天人共愤之举,已是穷途末路,丧心病狂!我们再为他卖命,只有死路一条,还要背上助纣为虐、毁灭文明的万世骂名!”
一名心腹军官担忧道,声音带着迟疑:“将军,您的意思……我等明白。可是,冉闵……他真能信守承诺,保全我们这些氐人性命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训如山啊。”
吕光从怀中取出那份他小心珍藏、反复研读的《告长安军民书》,又拿出了一卷不知从哪里冒险弄来的《史记》残卷,翻到《匈奴列传》处,指着上面一段话(这是他特意找识字的文书详细解读给他听的):“你们看,太史公曾言,‘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连太史公都认为匈奴可能与华夏古帝同源。更何况,我多方打听,王猛先生曾对冉天王言,‘华夏之辨,在文明认同,不在血统出身’。冉天王在幽州,能重用慕容垂(此为艺术加工,慕容垂当时未降)等鲜卑降将,在并州亦能安抚匈奴杂胡,可见其胸襟气度,绝非狭隘之辈!我们若在此刻弃暗投明,助他平定长安,拨乱反正,便是功臣,是顺应天命人心,何愁没有出路?难道要陪着这艘必沉的破船,一起葬身鱼腹吗?”
他环视众人,眼神灼灼,如同暗夜中的火炬:“我已决意,联络魏军,献城!为这满城百姓寻一条生路,也为兄弟们,搏一个堂堂正正的前程!尔等可愿随我,生死与共,闯出这死局?!”
几名心腹军官相互对视,眼中都闪烁着被点燃的激动与毫不退缩的决然光芒。他们早已对现状深恶痛绝,吕光的话更是彻底点燃了他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和对未来的憧憬。
“愿随将军!” “生死与共!” “干他娘的!”
几人压低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拳头紧紧握起。
吕光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却又更加凝重的神情:“好!都是好兄弟!此事关乎无数人性命,需周密计划,万无一失。我负责与魏军联络,敲定细节和信号。你们务必稳住手下信得过的弟兄,控制好我们负责的景耀门及附近路段,清除姚弋仲的眼线,等待信号!记住,不动则已,一动必如雷霆!”
几乎在同一时刻,魏军大营,王猛的军帐内。
张举匆匆而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向冉闵和王猛低声禀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陛下,先生!城内密探传来确切消息,氐将吕光,有反正之意!他已暗中派人联络,表示愿献出其防守的景耀门!并以其父母家族在陇西之安危为质,以示决心!”
冉闵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的闪电:“吕光?此人底细如何?关键时刻,可信否?”他的目光转向王猛,寻求最可靠的判断。
王猛微微颔首,虽然虚弱,但思路清晰如镜,缓缓道:“吕光……其人勇毅果决,且……素有不满于姚弋仲之专横。其部……多陇西子弟,思乡情切,厌战久矣……值此山穷水尽之时,来投,应是……真心实意。且其愿以父母宗族……为质,可见……破釜沉舟之决心,当……可信。”
冉闵沉吟片刻,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回复他,朕准其所请!约定信号,里应外合!告诉他,只要他打开城门,迎我军入城,便是拨乱反正之大功一件,朕绝不吝封侯之赏!对其部众,一视同仁,愿留者编入行伍,愿归者发给资粮!”
“是!臣立刻去安排!”张举领命,立刻转身,如同融入夜色般匆匆而去。
王猛补充道,气息微弱却不容置疑:“告知吕光……信号……可定为……城头……升起……三股……浓黑狼烟。同时……令周威……做好准备,但……主力……仍于东南伴攻……迷惑姚弋仲。真正……破城之尖刀……由吕光处……景耀门……插入!直捣……黄龙!”
一条决定长安最终命运的密线,在重重夜色与危机的掩护下,悄然连接成功。内应已备,利刃藏于鞘中,只待那约定的信号冲天而起,便要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而城内的姚弋仲,还沉浸在阵前讲经带来的混乱和愤怒中,为了强行提振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士气,或者说为了最后的麻痹与疯狂,他竟然下令将最后一批库存的美酒抬上城头,犒赏守军,试图用酒精的辛辣来麻痹士兵的神经,激发其最后的凶性,做殊死一搏。
然而,这无疑是饮鸩止渴,加速灭亡。酒酣耳热之际,军纪更加涣散,士兵们醉眼朦胧,哭笑无常,也为吕光那精心策划的行动,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绝佳的条件。
秋意渐深,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席卷过长安城头。城内城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积蓄、碰撞。一方是野蛮的疯狂、绝望的享乐与注定的毁灭;另一方是文明的感召、精准的谋划与不可阻挡的新生。这座千年古都的命运天平,正在不可逆转地、彻底地倾斜,指向那最终的结局。